斯科特看着巨人之脊陡峭的山峰,積雪反射的陽光直刺他的眼睛,讓他幾乎流淚,但他還是沒辦法移開目光。
他從小就看着卡爾納克連綿的雪峰長大,而安克坦恩更是一個被高山環繞的帝國,本以為已經不會再對雪山的景色有什麼感覺,但巨人之脊的險峻與巍峨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寸草不生的嚴苛也隻是增添了它的冷峻與威嚴,猶如曾經在這裡倒下的巨人一樣,沉默而驕傲地屹立着,不容接近,無法征服。
斯科特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伊斯真的把他的巢穴安在這群山之上,他可能根本就爬不上去――難道真的要像泰絲說的那樣,站在山腳下大叫伊斯的名字嗎?
“我們所有人的靈魂,總有一天都會歸于此處。”同樣仰望着山峰的邦普告訴他,“而那一天,巨人會複活,生活在巨人之脊另一邊的樂土之上。”
他顯得如此驕傲,斯科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如果真是如此,巨人的複活也就意味着野蠻人的滅絕――不過這些生活在荒原上的人們,從未覺得現在的軀體是自己真實的模樣。他們堅信自己本該是巨人,連諸神也敢反抗的強者。
多姆特,達頓酋長的小兒子策馬跑到了他們身邊,這個剛剛脫離少年的野蠻人有些過分活潑,總是一個人遠遠地沖在前面。
“前面有人!”他說。
“活人?”斯科特問道。
野蠻人肯定地點頭:“我看見黑鬃部落的旗子。”
他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斯科特已經聽說過黑鬃部落。他們像奔鹿部落一樣,在鹿湖的另一邊建起了營地――那個冰龍去過的營地,半強迫地收留冬狼部落的幸存者,以及其他較為弱小的部落的人。當斯科特問起時,達頓對此隻是搔着下巴,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奔鹿部落的年輕人卻對此憤憤不平。
“他們說黑鬃隻是想要擴大的自己勢力。”邦普曾經這樣告訴過他。
但如果黑鬃部落的人也出現在這裡,或許能證明他們并不是對其他漠不關心。他們很可能也是在尋找死靈法師的藏身之地。
兩個強大的部落聯合起來,形勢或許會對他們更加有利。
“……你們還不至于見面就開打吧?”他問道。
多姆特想了一想。才不怎麼情願地搖頭。
“如果你不讓我們打的話。”他說,“那就不打。”
“……邦普!”斯科特叫過了自己的向導,他不是奔鹿部落的人,或許更容易與對方交流。“去看看那些黑鬃部落的人是來幹什麼的。”
邦普爽快地答應着,策馬而去,沒過多久就沖了回來。
“他們圍住了一個死靈法師!!”他大聲叫道。
“……死靈法師?”斯科特驚訝地确認。
“看起來好像是……雖然他沒有穿着黑袍。”邦普說,“但他看起來就像個死人,太陽都照不出他的影子!”
斯科特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算是死靈法師也是人……甚至死人都是有影子的,而鬼魂在這麼燦爛的陽光之下根本不可能出現。
“黑鬃部落的人似乎需要幫忙,他們沒辦法靠近那個死靈法師。”邦普說。
聚集到他們周圍的年輕野蠻人們互望着,又把期待的目光轉向斯科特,每個人都無法按捺自己的興奮。
他們被酋長要求服從牧師的一切命令。但這實在是個好機會,他們可以在對手的面前展示自己的力量,還能把那個死靈法師抓回自己的營地。
“好吧,”斯科特忍不住想歎氣,“那我們就去幫忙……但記住。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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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特卡再次向前,大叫一聲,一劍砍了下去。這樣的一劍曾經讓一條冰龍也痛得跳起來,此刻卻像是從什麼滑溜溜的東西上彈開,碰都沒能碰到那個神秘的家夥。
但對方也沒有反擊,隻是冷冷地站在那裡。近乎透明的眼睛裡透出幾分不耐煩。
不隻是眼睛,這個奇怪的人類……如果他是人類的話,整個人都感覺像是透明的。
努特卡問過他是誰,但他隻是微微地皺眉,沒有回答,而那些黑鬃部落的家夥已經不由分說地開始了攻擊。
在他不知用什麼辦法讓所有沖向他的人都狼狽地滑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之後,努特卡也隻得加入了攻擊,結果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雙方都耗在這裡。
她不明白這家夥為什麼既不打也不逃,倒像是在等着什麼人似的。
當身後響起馬蹄聲時她心中一凜――他或許在等自己的幫手。
好幾個野蠻人都想到了這一點。有些驚慌地回過頭去,那個騎馬而來的卻也隻是個野蠻人,他看了他們幾眼,驚疑不定地打量了下他們的對手,又掉頭跑掉了。
很快,更多人策馬而來,努特卡再次回頭,跑在一群野蠻人前面的,卻是個人類。
這樣的情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馬上的男人與被包圍的“死靈法師”驚訝地互望,然後男人咧開了嘴,帶着像孩子一樣單純而熱烈的笑容跳下馬,沖向神秘的法師,就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黑鬃部落的野蠻人不由自主地讓開,他們或許以為這個男人也會被那無形的屏障擋住,但他沒有,他直接撲到了“死靈法師”的身上,緊緊地擁抱着他,大叫着:“凱勒布瑞恩!”
半精靈牧師被撞得後退了兩步,有點惱怒地叫道:“斯科特!”
但他的臉上也浮現出淡淡的笑容,讓他看起來終于像個活人。
斯科特依舊緊抱着他。
“好久不見!”他大笑着說,不願松手,直到凱勒布瑞恩開始拿手杖敲他的頭。
“斯科特。”牧師把他的朋友推開一點距離,免得他又撲上來,熱情得像隻想舔他一臉口水的大狗,但他的笑容無法隐藏:“你看起來……很好。”
“當然,我很好,凱倫。而你……”斯科特打量着半精靈,他的笑容裡漸漸帶上了憂慮,半精靈灰白的長發幾乎垂到膝蓋,兜帽下的臉比他記憶中更加蒼白。他銀灰色的眼睛原本總讓斯科特覺得有一種奇特的金屬光澤,現在卻變得透明。
“你還好嗎?”他問。
“什麼時候你們才能停止問這個問題?”凱勒布瑞恩挑起了同樣幾近灰白的眉毛,“我很好。”
“你怎麼會在這兒?”斯科特有無數個問題,“埃德說你在矮人礦坑裡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你到底去了哪兒?你……真的沒事嗎?”
“啊,你見過了埃德和娜裡亞……”半精靈已經懶得再回答那個他的朋友們問了無數遍的問題,“我在這裡等他們。但來的卻是你……還帶着一群野蠻人?”
他的目光投向斯科特的身後。斯科特這才想起那群被他完全忘在腦後的人,他回過頭,兩個部落的人都站在那裡看着他們,臉上神情各異。
“我是斯科特。而這是我的朋友,月神密西狄亞的牧師,半精靈凱勒布瑞恩。”他大聲向所有人介紹,“他不是死靈法師。”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一個黑鬃部落的野蠻人大聲質疑,“我們甚至都不認識你。”
“我們相信!”多姆特大聲說。年輕的野蠻人相信斯科特說的每一句話。
“而我們就該相信一幫奔鹿部落的傻瓜?”一個黑鬃部落的人開口道,他已經認出了對方臉上的刺青。
奔鹿部落的年輕人們因此而嘩然。他們用兩種不同的語言彼此争論着,黑鬃部落的人開始用哨聲召喚自己的馬,場面一下子亂了起來。
“冷靜一點!嘿!别動手!”斯科特叫道。
但那似乎沒什麼用,即使是奔鹿部落的人,在被激怒時也完全忘了要服從他的命令。邦普原本想要聽話地退到一邊,卻被一個黑鬃部落的人不由分說地拉下馬來。年輕人怒吼着猛地扭住對方的腿,讓那人和他一起滾在了雪地上。
“我說,住手!!”斯科特吼道,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每個人的心髒都像是突然被撞擊了一下,并不重,卻不容忽視。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驚疑地望着斯科特。
凱勒布瑞恩皺起眉,連他也受到了影響。
“如果你們想要證明,我可以給你們證明!”斯科特大聲說着,拔出一柄小刀。在自己手心割下深深的傷口,然後舉到凱勒布瑞恩的面前。
凱勒布瑞恩瞪着他:“……有無數種方法可以證明,你永遠都挑最笨的那種。”
“凱倫,我在流血。”斯科特不以為意地提醒。
牧師闆着臉吐出簡單的咒語,即使在陽光之下,凝聚在傷口上的白色柔光也隐約可見,扭打在一起的野蠻人放開了彼此,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中,那傷口迅速地愈合,連疤痕也沒有留下。
斯科特舉起左手:“唯有代諸神行走于世間之人才能獲得治愈之力。我知道你們不信神,但你們總該聽說過這個。”
但他早該想到,事情沒那麼容易解決。
第一百五十九章同行
“我不關心你們是牧師還是什麼,滾回你們自己的地方去!這裡是野蠻人的土地,不需要你們,更不需要你們的神!”
最先開口的那個黑鬃部落的野蠻人叫道,他看起來似乎是這些人的首領。
“這裡又不是你們的地盤,輪不到你們說這種話!”多姆特大聲頂回去。
“這裡也不是奔鹿部落的地盤。”對方針鋒相對。
多姆他看向邦普――這片區域屬于冬狼部落,但冬狼部落已經在亡靈的攻擊下幾近消亡,在很多部落的眼中,這裡隻是一塊待占領的無主之地。
“我是冬狼部落的邦普,奉酋長圖倫的之命,陪同這位人類的牧師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邦普高聲宣布。
“圖倫?我聽說他逃到了卡斯丹森林,他已經不配做一個野蠻人,不配做一個部落的酋長,更不配擁有祖先留下的土地!”
這句話中的輕蔑激怒了邦普。
“報上你的名字!”他吼道,“如果是這宣戰,你現在就可以得到回答!隻要冬狼的勇士還沒有死絕,這片土地就永遠屬于我們!”
“而我們的部落會站在冬狼這邊!”多姆特在一邊火上澆油。
“薩克。”對方傲然回答。“我們沒打算跟冬狼或奔鹿的人開戰,但如果你們想要戰,我們也不會害怕!”
争吵聲越來越大,更多的人加入了戰團。好鬥的年輕人們揮舞着拳頭和武器,似乎随時都準備撲到對方身上,而原本是争執的起因的人類和半精靈,卻徹底淪為了旁觀者。
“相當精彩。”凱勒布瑞恩悠閑地開口,“不是嗎?”
斯科特苦笑着看他一眼。
“夠了!”他放聲吼道。
這一次他的聲音裡并沒有那種仿佛直接擊打在每個人心髒上的力量,但所有人還是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我們在尋找那些死靈法師的藏身之地,如果你們有同樣的目的,沒有理由彼此争鬥。”斯科特用更為平緩的語氣勸說着,“無論你們不同的部落之間有什麼問題,現在你們要面對的是共同的敵人……”
“我們在找那條龍。”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斯科特的身體微微一僵。望向那唯一的女性,她一直保持着冷靜,隻是無奈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們。
“我知道……那條龍攻擊過你們的營地,它傷到了什麼人嗎?”他繃緊了聲音。
“沒有。但我并不是黑鬃部落的人,那條龍殺了我的父親。而這些勇士願意與我一起去複仇。”女人說。
斯科特低下頭。他知道她是誰了。諾威向他提起過這位女戰士,他們的向導……他隻是想不到她的行動會如此迅速。他看向黑鬃部落帶來的馬,馬背上馱着一些大型的工具,那是用來屠龍的……意識到這一點,心中油然而生的最初的情緒卻是憤怒――他們怎麼敢傷害他弟弟!
而後無數種念頭在他的腦子裡糾結成一團,他想要質問那野蠻人為何能如此确信,想要阻止他們。哪怕使用武力,想要獨自離開,找到伊斯,把他遠遠帶走……他扭頭看看凱勒布瑞恩,半精靈牧師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他知道半精靈從不給人任何建議――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建議。
他隻能自己做出決定。而他接受了一個任務。就得好好地完成它。
“達頓首領發現了那些死靈法師的線索。如果你們願意與我們同行,那是最好的,我們可以一起确定他們的藏身之處,讓冰原上兩個最強大的部落有機會聯手消滅你們的敵人……或許,你們也可以繼續去找那條冰龍。沒人會阻止你們。”斯科特大聲說着,讓所有黑鬃部落的人都能聽見,但最後一句話卻不由自主顯得有些生硬。
他沒有去看努特卡。
那些野蠻人聚到了一起。他們的語言音節短促而響亮,聽起來總像是在争吵。
在等待他們做出決定的時候,斯科特回到了半精靈身邊。
“你又想去哪兒呢?”他問道,“我不能要求你跟我們一起去找死靈法師,那并不是你的任務。但娜裡亞現在很可能已經離開了奔鹿部落的營地,我也說不準她會在哪裡,而埃德……他應該是跟伊斯在一起,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找到他了?”
“事實上算伊斯找到了他們……說來話長。”斯科特忍不住想歎氣。
凱勒布瑞恩垂下雙眼,并沒有考慮太久。
“我跟你一起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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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黑鬃部落的人最終也決定與他們同行。這是斯科特想要的結果,卻也讓他隐隐有些頭痛。
“希望他們半路上不會再因為什麼而打起來。”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伸手把凱勒布瑞恩拉上馬。他們沒有多餘的坐騎,半精靈隻能與他共乘。
半精靈的手冷得像冰,讓斯科特不由自主地又問了一次:“你真的沒事嗎?”
他記得從前牧師的手一直是溫暖的,即使他看起來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半精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聲音意外地溫和:“我很好,斯科特。”
他們再次上路,隊伍更加壯大,氣氛卻極其沉悶。之前總在像争吵般彼此交談的奔鹿部落的年輕人都緊閉着嘴。他們不能質疑斯科特的決定,卻顯然對此十分不滿。但斯科特并不在意這些。他隻需要把這些人平安地帶回去就行了。
他會解決掉那些死靈法師,然後去找伊斯,但他到底會在巨人之脊的哪個角落?
“凱勒布瑞恩。”他若有所思地問自己的朋友,“你之前說你在等娜裡亞和埃德……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在哪兒?”
“我曾在他們身下留下标記,那應該能讓我準确地傳送到他們附近……但它已經不是第一次失敗了。”半精靈淡然回答,“至少這一次似乎離得還不算太遠。”
“……你的力量變弱了嗎?”斯科特繞着彎問。他擔心如果他再問一次“你還好嗎?”,半精靈會幹脆地消失掉。
“不。它很強大,斯科特,從未如此強大……隻是難以控制。”凱勒布瑞恩的語氣十分平靜,“我能解決這個。”
斯科特了解半精靈,他從不認命。他不會停止反抗,不會讓步。不會妥協,要麼完全控制那股力量,要麼被那力量所吞噬,沒有第三種選擇。
這個半精靈骨子裡比矮人還要固執。
“你能不能試試再找找埃德?如果他還跟伊斯在一起……”
“可以。但别抱太大希望。”
“每次你這麼說的時候,總能成為我們最大的希望。”斯科特笑了起來。他真心懷念從前那些和同伴們一起冒險的日子,彼此信任,彼此依靠,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他們。
“凱倫,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真的很高興能夠再見到你?”他歎息着說,他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我知道。”半精靈輕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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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下午時分就停下來紮營。黑鬃部落的人對此無法理解。難道他們不該日夜兼程,盡快找到那些死靈法師嗎?
斯科特不得不再解釋一次。死靈法師和不死生物都隻在夜間出沒,所以他們的計劃是在白天安心休息,不用擔心被偷襲,而夜晚繼續前行,最好能在正午之前找到斯奧所說的那個洞穴。那對他們會更加有利。
好不容易說服了那些對敵人一無所知,大膽又急躁的年輕人之後,斯科特重重地坐到了凱勒布瑞恩的身邊。
“真希望艾倫在這兒,他總是能讓大家都聽他的,而我一點也不擅長這個。”他低聲抱怨。
“如果那些死靈法師躲在洞裡。白天和夜晚對他們根本沒有區别。”凱勒布瑞恩看了他一眼,“你根本沒打算讓這些人進洞吧?”
斯科特對他咧嘴一笑,對半精靈輕易看穿他真正的計劃一點也不意外:“我隻打算帶幾個人進去,畢竟我們的目的是搜尋和确認,而不是攻擊,人多會更容易暴露――而我也更難保證所有人的安全。”
“如果真如你所說,那些死靈法師不再各自為戰,而是成為一個組織……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的力量有多大,很可能連你自己的安全都無法保證。”
“唔……總得試過才知道。”
“我還以為你沒有‘自大’這種毛病。”凱勒布瑞恩說。
斯科特無言以對。半精靈沒問他為什麼會失蹤,這十年裡到底做了些什麼,為什麼不回克利瑟斯,為什麼不早點去找伊斯……他就像從前一樣,什麼也不問。即使聽見邦普叫斯科特“牧師大人”,他也沒有問過一句話。
斯科特從前很喜歡找半精靈聊天,哪怕他有時看起來根本就沒在聽,有時還會用一種“别拿這種無聊的事情來煩我”的眼神瞪他,卻能讓他在說完之後感覺渾身輕松,像是什麼都能解決――但這次不行。
半精靈的目光卻似乎看穿了他,仿佛什麼都已經知道。
“秘密是一種武器,斯科特。”他說,“但小心,它也會傷到你自己。”
斯科特隻能回以複雜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久别重逢後的錯覺,他總覺得,凱勒布瑞恩變得更加溫柔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