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禁锢的怪物異常安靜。
年輕的守衛偶爾會不安地通過小小的窗口向黑暗的囚室裡窺探,以确認水神的囚徒還在那裡,以及,還活着。
怪物白色的形體極易辨認。守衛并沒有親眼看到,但他聽說白色的鱗片已完全覆蓋了那曾是一個人類少年的軀體,他的手足扭曲成野獸的利爪,能輕易撕開人的血肉。他甚至差一點就掏出了牧師伊卡伯德的内髒。
那些鮮血淋漓的描述讓守衛不寒而栗。他太過年輕,還沒有參加過任何真正的戰鬥。他曾經懷疑過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邪惡的生物可供聖騎士們消滅,那鐵門後的怪物回答了他的疑問。
但他沒有辦法從記憶裡抹去之前那個縮在牆角的人類少年的身影。他不由得心懷同情,卻又因這份同情而不安,疑心自己是不是因為長久待在那怪物附近而不知不覺受到了誘.惑.。這讓他的态度越發惡劣起來。從窗口遞進去的食物從來也沒人接,起初他會等待,會催促,後來他就幹脆直接扔進去。
怪物偶爾會在牆壁上磨他的爪子,一下,又一下,單調刺耳,令人戰栗不安。他會敲着鐵門大聲喝斥,但從來也沒有用。那怪物隻是置若罔聞地磨着,不聲不響,不緊不慢,直到他厭煩為止――那大概已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反抗。
守衛一天一天地計算着日子。他需要在這裡待上一整個月才能調換到地面,守護那條美麗的白色石橋。從那怪物關進這裡的第一天算起,已經整整二十八天。再過兩天,他就能沐浴在陽光下,呼吸湖邊帶着水氣和草木清香的新鮮空氣。
那讓他的心情變好了許多。他把頭靠在牆壁上,讓一陣無法抗拒的困倦把他帶入陽光明媚的夢境。
伊斯擡起頭,漠然地看着囚室正中央,一個女人的身影正漸漸成形。
“伊斯。”那聲音像是從虛空中傳來,“好久不見。”
一身紅衣的女法師在黑暗中出現,卷曲的黑發披在肩頭,翡翠綠的眼睛如伊斯記憶中一樣,臉色卻異常蒼白。
“莉迪亞。”他冷冷地回應。
“真冷淡,我以為你會很高興見到我的。”莉迪亞歪着頭向他伸出雙手,“難道你沒有說過‘最喜歡莉迪亞’嗎?我是來救你的呀。”
“所以在森林裡用火球和閃電攻擊我的是你。”破碎的記憶裡那飄忽的紅色影子是真實的,他記得她突然出現在林間,四周缤紛的色彩仿佛一瞬間褪成毫無生機的黑與白,隻有法師的紅裙和嘴唇豔麗得觸目驚心。
那是血一般的鮮紅色。
“應該感謝你的朋友,”莉迪亞微笑着緩緩走近,“如果不是他帶着那枚尼亞送給你的銀币,我真的猜不到艾倫・卡沃會帶你回這裡。”
不知從何而來的幻影再一次在他腦海中閃現。他看見勞根,那矮人失去生命的雙眼裡還帶着不甘,滿身鮮血的艾倫在一片廢墟中艱難地撐起身,尼亞聲嘶力竭的叫聲仿佛穿越了時空在他的耳邊回響:
“莉迪亞!――”
莉迪亞站在燃燒的黑色火焰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沉沉的綠色的雙眼裡透着無邊無際的絕望與狂喜。
伊斯把手背用力抵在額頭上,耳邊嗡嗡作響,頭像是被勞根的斧頭砍成兩半一樣劇烈地疼痛着,有一種令人焦躁的暈眩。
“你變成了死靈法師。”他總算明白艾倫和斯科特為什麼從不願提起這個。
“不,我依然是個法師,隻不過學會了死靈法術。”女法師毫不在意地說。
她蹲下來,雙手蓋在伊斯右手手腕的黑色圓環上,并非實質的身影一陣晃動,雙層的圓環轉動起來,然後發出一聲輕響。
伊斯厭惡地揮手,把那失去力量松脫開來的圓環甩到囚室的另一邊,清脆的撞擊聲在小小的房間裡回響。
但他依舊坐在那裡,帶着冷漠與猜疑,盯着那個人類法師的幻影。
“你還在等什麼?這裡已經沒有可以束縛你的力量,施加在這個囚室上的法術對真正的你來說根本不堪一擊。”莉迪亞伸出手,撫過他臉頰上白色的鱗片,“你自由了。”
“而你又能從我的自由裡得到什麼?”伊斯低啞的聲音再也沒有那個人類少年的清朗。
狡黠的笑意從女法師翠綠的雙眼裡滑過,“我的自由,所以,瞧,你并不欠我什麼。還是說……”她向後仰,好奇地打量着伊斯,“你還不知道你是誰?”
伊斯隻能用沉默回答。
莉迪亞放聲大笑,絲毫不擔心她的聲音會驚醒那些沉睡中的守衛。
“艾倫・卡沃,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正直又可靠的好男人,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了不動聲色地對着自己的同伴撒謊。他騙了我們所有人。”她的雙眼在記憶中黯淡下來,“我知道他來看過你,最後的機會,他告訴你的卻依舊是謊言。”
她提起長裙,在伊斯的面前坐了下來。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那些你早該知道的事實。是艾倫在你母親的屍體旁發現了你,你卻以你本不該有的形态誕生――一個人類的嬰兒。我們沒有辦法對一個嬰兒下手,即使它被認定是邪惡的。我們隻能把你留在克利瑟斯,一個遠離人煙的地方,讓斯科特看着你長大。如果有一天你變回了原本的模樣,斯科特會殺了你――”
利爪帶着呼嘯的風聲急速地劃開幻影,“撒謊!!”伊斯嘶嘶地低吼,血液迅猛地沖進大腦,渾身卻冷得仿佛失去了知覺。
被擾亂的人影很快便恢複了原狀,莉迪亞依然在那裡,同情地看着他:“你沒有為你母親的死露出一點表情,你也沒有打斷我追問你到底是誰,你甚至似乎不介意艾倫……和我們所有人對你的欺騙,卻無法接受這顯而易見的事實?”
“閉嘴!!”伊斯顫抖着咆哮,狂亂地撕開面前的空氣,無法言喻的恐懼與絕望沿着每一根神經升起,寒冷刺骨的水面一點點上升,頃刻間就能将他淹沒。
“他是水神的聖騎士,就像那些囚禁你,毫不在意地傷害你的人一樣。”法師缺乏溫度的聲音不受幹擾地繼續,“他們立下誓言以生命對抗所有邪惡與黑暗。換了其他人或許會至少嘗試控制你,但他不會。他知道你的弱點,他握有強大的武器,隻要面對他時你有絲毫的遲疑――哦,毫無疑問你會的,他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如果他覺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做到……你以為克裡瑟斯堡塔樓上的傳送陣是用來幹什麼的?就在他曾經關了你一個下午的地方。他随時可以召喚我們,而我們能殺了你母親……是的,我們殺了它,以正義之名,”她的嘴唇扭曲着,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也能殺了你。哪怕你是存在于這世上最古老也最強大的生物,最令人恐懼與憎恨的邪惡――一條龍。”
伊斯停下了他徒勞的攻擊,怔怔地看着她。
“是的,你是一條龍,沒有半點人類的血脈。你曾擁有的形體不過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創造出的幻影,甚至還不如你面前的我真實。”莉迪亞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你得明白,斯科特不可能真的把一個有着尖牙利爪的怪物當成弟弟對待――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他一直知道,這才是真實的你。這就是人類,伊斯,他們犯下錯遠比任何一種生物都要多,卻自欺欺人地認為他們有權判決比他們更古老而強大的生物的善惡。”
伊斯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被欺騙與背叛的憤怒卻在冰冷的水面下絕望地沸騰。
“就做你自己吧,伊斯,”法師纖細蒼白的手指纏上他的利爪,“那會輕松得多。你的種族遠勝于人類,你擁有我們無法企及的力量和智慧,你的生命會比精靈更長久,你不該屈服于那些以神之名而行的審判與殺戮……”
她的聲音忽遠忽近,捉摸不定,卻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蠱惑,一點點滲入他一片空白的靈魂。更加遙遠,卻又更加清晰的,他曾聽過的低語自靈魂深處響起,蒼老、冷漠,神聖而威嚴。那傳自巨人與精靈誕生之前的古老語言,帶着遠古充盈在每點微塵中的魔力,曆經數十萬年的歲月傳承在他的血液中,他天生就該懂得。
他感覺到那根細而堅韌的長線,掙斷它時依然因痛苦而怒吼。
但他終得自由。
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看見他自己。那是他原本的模樣,被所有擁有智慧的生物帶着恐懼與敬畏一再描繪。銀白雙角鋒利如劍,覆蓋全身的鱗片仿佛星光鑄就,巨大而優雅的身軀上,迎風展開的雙翼能遮蔽整個天空。
蟄伏已久的力量終于掙脫了所有的束縛,用盡全力伸展着,歡欣鼓舞。
它的靈魂宛如新生,它的世界如此宏大無邊,深邃無極,而它有近乎無限的時間探索一切秘密。它環顧四周,數十萬年的曆史和智慧如寶石般鋪灑在無垠的曠野上,它的目光卻仍落在微小如塵埃的一隅:
一個金發藍眼的小男孩猶自固守在他荒寂的城堡,徒勞地試圖挽留他最後的珍寶――人類手心的溫暖;在雪地上留下的第一串腳印,踩在另一串更大的腳印上;清晨醒來時聞到的小點心的香味;喋喋不休的歡快的語調……然而每一個瞬間它們破碎消散,不可複得。
它漠然旁觀,帶着殘忍的快意和撕裂般的痛楚,看着那些鮮活的記憶褪色成無盡的灰白,曾經的溫暖和愛意仿佛無根的草木般枯萎死去,到最後,在那個小小的角落,那沙上的城堡坍塌殆盡,空餘一片死灰。
那是人類伊斯康提亞・艾倫・克利瑟斯的消亡之日,他屍骨無存,世上亦無處可安放他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