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别人家裡做客之前,得先打聲招呼――或者至少敲個門,無論是多麼親密的朋友。”伊斯說,“這不是你們人類的禮節嗎?”
“可這裡又不是你的家……”埃德下意識地反駁。
“那麼,”伊斯反問,“你覺得哪裡才是我的家?”
“克利瑟斯堡……”埃德脫口而出。
“如果我沒有記錯,到目前為止,克利瑟斯堡還是你父親的财産。”伊斯平靜地指出。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嗆回來的埃德張口結舌。他想說“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但事實上,他所有的“家”,都是裡弗・辛格爾的财産,連他們現在所住的地方,在契約上,也屬于艾倫。
沒有想到的時候誰也沒放在心上,一旦想到,年過二十還靠着父親生活,沒有半點收入還特别能花的年輕人羞愧又尴尬。
“我……我會掙錢的。”他結結巴巴地憋出這一句。
伊斯手一抖,差點揪掉了穆德頭上碩果僅存的一片樹葉。
“……這句話你該對娜裡亞說。”他哭笑不得,“而且,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按住穆德不讓它起身――他還沒有檢查完――同時苦惱地想着要如何把話說清楚。
一些從前他并未想過的事,如今似乎逐漸清晰起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執着于讓每一個人明白,他是一條龍,可那并不是因為他真的以此而驕傲……并不完全是這樣。他隻是需要抓住一點确鑿無疑的東西,因為那個藏在強悍的身軀裡的、他真正的自我,脆弱又彷徨。他不願放開身邊的人,也不隻是因為巨龍生性貪婪,是因為他愛他們,也因為是他們對他的愛,才讓他的存在有了意義。
可他如果永遠讓自己依附其上,總有一天,他也會徹底失去自我。即使是現在,讓他的靈魂強大起來的也依然是外力,可那一點光,到底照出了他不願去看的黑暗。
“有一天你和娜裡亞會擁有一個家,”他開口,“如果我們足夠幸運,都能夠活下來的話。”
他格外鄭重的語氣讓埃德沒敢打斷他,隻能怏怏地聽着。
“我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朋友,也會永遠是娜裡亞的弟弟。”他說,“我知道你們的家中永遠會有我的位置,可我不隻是‘朋友’和‘弟弟’,我也是伊斯康提亞・艾倫・克利瑟斯。”
埃德一時間有些茫然。這好像還是伊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出“很高興成為你的朋友”,他也應該高興才對,卻又實在高興不起來。
“你想說,你是一條龍?”他小聲問。
伊斯想了想,回答:“對,我還是一條龍。”
他不會否認這個,即使他的靈魂依然更接近人類。他終于能明白“接受你自己”真正的意義,那并不隻是說他得接受他祖先的記憶和身為巨龍的天性與力量。
埃德眉間的紋路結成一團。他隐約明白伊斯想說什麼,可他一點也不想聽這個。
“如你所說,這裡其實也不算我的家。”伊斯垂下視線,“可我總歸會有自己的家,哪怕就在你們的家隔壁,那也是另一個家。或者,如果你們定居在斯頓布奇,而我更喜歡住在世界之脊的冰川上,我們難道就不再是朋友了嗎?”
龍其實沒有“家”的概念。可他想要有一個家。
“……可我不喜歡這樣。”埃德聽懂了,卻固執地堅持,“我們應該在一起,你,我,娜裡亞,我們應該一起去冒險……就像十四歲那年一樣。”
那是他們最初的冒險,雖然失敗,卻也似乎因此成為他無法放棄的夢想,而這夢想,是他所有努力最初的動力。
“這并沒有什麼沖突。”伊斯說,“我們當然可以一起去冒險,然後在結束時各自回家,在下一場冒險開始之前,我們可以在一起休息玩樂,也可以有各自的生活……這樣難道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可我不喜歡。
埃德悶悶地想着,沒法說出口。他知道他的堅持像個幼稚又貪心的小孩,抓到手裡的東西就再不肯放手。
“……我曾經有很多朋友,”他說,手指無意識地在木桌邊緣撓來撓去,“在維薩城的時候。他們大多是水手和商人的孩子,所以,當他們長大,也就去做了商人和水手。”
他們不像他,因為父母對他的未來争執不休,反而能有更多的時間遊手好閑,不用過早地背上什麼責任,甚至娶妻生子。分别時他們也曾信誓旦旦,覺得時間和距離不會對他們的友情有任何影響。可當他們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幾年也見不上一面的時候,當他們“有了各自的生活”的時候,有些東西,不知不覺就像河岸邊的沙礫般被沖走。
他不是不知道,人生就是這樣,一路不斷得到也不斷失去……可他就是不喜歡。更何況,伊斯,對他而言,比任何朋友都要重要得多。
“你不會失去我。”伊斯笑起來,時隔多年,他的笑容竟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們相識的時候,眼神清澈如少年……卻又終究不再是少年。
“可我是你的朋友,埃德,”他說,“而不是你的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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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回巴拉赫時埃德還是蔫巴巴的。他被伊斯的最後一句話刺得不敢再吭聲,盡管他明白伊斯并不真的覺得他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可在他成為聖者的那個五月節上,肖恩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而直到現在,對許多人來說,伊斯,也真的就是“他的龍”。
他也知道伊斯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半點沒有錯,有問題的是他自己……可他一時之間真的很難接受,就跟娜裡亞突然跟他說“我覺得我們還是做朋友比較好”也差不了多少。
怅然若失地在龍背上發了很久的呆,他趴下來尋求一個承諾。
“可我永遠都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強調:“最好的。”
“那可說不準。”冰龍悠悠地回答,平展雙翼乘着氣流往下滑翔。它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更輕,輕得能像朵雲一樣飄起,那感覺很是美妙。
但埃德的心情顯然很不美妙,明顯得讓特意跑出來迎接他們的博雷納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