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心中有多少猜測,或又編出了多少故事,博雷納隻是張開雙臂,熱情地對他們表示歡迎。
“執政官大人還好嗎?”走進主樓昏暗的門廳時埃德問他。
他的關切并不隻是客套。他确實擔心他沒能完全治愈伊森・克羅夫勒,何況他精神上受到的傷害,更不是魔法能夠治愈的。
“不是太好。”博雷納十分坦率,“當然,他自己是絕對不肯承認的。”
克羅夫勒家的宅邸如埃德記憶中一樣,宏偉堅固,但光線幽暗,走廊上的窗都開得很小,投進來的一塊塊光斑因而分外耀眼,無法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卻也分外陰冷。
他們與一位貴婦迎面相遇。已經很有些年紀的婦人一身毫無裝飾的灰黑長裙,鬓發一絲不苟,一張臉輪廓分明,還看得出年輕時的美貌,卻如木雕般沒有絲毫表情,隻端正嚴謹地向國王屈膝一禮,沒有多看他們一眼,也沒等博雷納開口說出一個字,就起身帶着她的侍女們昂然而去。
她對國王并沒有絲毫敬意,也毫不掩飾地表現了出來。
“……這是德維爾伯爵夫人。”
博雷納隻好對着她的背影,有些尴尬地介紹。
“我知道。”埃德說,“我見過。”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她是知道了嗎?”
他上次為了尋找伊斯來到這裡時就見過這位伯爵夫人,伊森和伊萊的母親……那時她雖也神情冷淡,卻還是個沉穩周到的女主人,而現在,她内斂的溫柔已經全然冰封,隻有憤怒的火焰強壓其下。
博雷納苦笑,開口卻是在為她解釋:“伊萊成為死靈法師的消息剛被人掀出來的時候,她把自己關起來,連伊森都不肯見……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實,日夜祈禱,滿心指望曾經引以為傲的大兒子能在安都赫的光輝之下回頭,等到的卻是他以如此殘忍的方式将自己的弟弟當成誘餌,毫不在意他很可能因此而死亡――作為母親,她沒有崩潰,還能如常打理整個城主府,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不能要求他放了伊萊,也沒法兒再去責備自己差點死掉的小兒子,而某種意義上算是這所有災難的罪魁禍首的博雷納,自然便承擔了她最強烈的仇恨。
這當然是遷怒,但如果這樣能讓她不至于陷入無盡的悲傷,再不能擺脫……他并不介意。
埃德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國王陛下從來不會将這樣的同情視為冒犯,甚至想要得寸進尺。
“說起來,你能在這裡待多久?”他問埃德,“能久一點嗎?”
他殷切的眼神讓埃德後頸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有什麼麻煩嗎?”
“數不清的麻煩。”博雷納搖頭歎氣,“數不清。極北冰原的雪已經快要落下,而野蠻人正在組織軍隊,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這一次他們并不是想要内鬥。”
不是内鬥,那就是要攻擊安克坦恩――這的确是個天大的麻煩。
埃德對野蠻人的感情十分複雜。他了解他們的困境,欣賞他們的直率、勇敢與熱情,也看夠了他們的兇狠殘暴。
可他能做什麼呢?
他曾經因為幫忙從死靈法師的洞穴裡救出了那些野蠻人而被奔鹿部落當成客人,但對他們其實也沒有什麼影響力。即使是他的“聖者”之名,也隻會讓他們對他更加排斥。如果斯奧,那位奔鹿部落的老祭司還活着,他或許還能做點什麼……但斯奧之所以離開部落,是因為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也是因為對族人的失望。
那個奔跑在冰原上,兇悍卻堅韌的種族,難道就真的走不出另一條路來嗎?
“有話直說。”伊斯突然開口,冰藍的眼底帶點警告,“你到底想讓他做什麼?能做到的他自然會做。”
太過分的你最好幹脆别說。
博雷納讪讪地笑――這條冰龍的直覺也太過敏銳了一點。如果不是事情的确麻煩,他也不會這麼難以出口……他可是從來不吝于向人求助的。
可除了埃德,他也想不出還有誰能做到……不,未必沒有,隻是,埃德顯然是最好的人選。
“……我們晚點再來說這個。”他在冰龍銳利的視線中退縮,決定還是再想一想有沒有别的辦法。
長廊盡頭的房間開着門。房間裡等待着他們的除了伊森,還有個意外之外的客人,滿頭銀白短發,一身聖潔的白袍。
“……拉瓦爾大人。”埃德低頭行禮,下意識地看了伊斯一眼。
他分辨不出眼前這位祭司大人是真是假,卻也不好在這種時候用法術來查探。
得到朋友的确認他才松了一口氣,露出真誠的笑容:“好久不見,您還好嗎?”
表面上看起來,安都赫的大祭司沒有哪裡不好。他依舊高大強壯,一如往昔般威嚴又溫和,全不像剛被救出來時的肖恩那樣形銷骨立,但看得仔細一些,他灰藍色的雙眼分明失去了從前那種需要隐藏才不至于懾人的神采,像寶石失去了光芒。
“恐怕并不是很好,”他毫不諱言,“但能活着――能清醒地活着已經算是幸運。事實上,我是來向執政官大人道謝的,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死亡大概已經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
然而被感謝的伊森・克羅夫勒除了在他們進入房間時站了起來,之後就再沒有絲毫反應,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
這個房間裡的窗此刻正迎着陽光,他卻垂頭站在陰影裡,仿佛要與之融為一體。
“我們去花園吧。”博雷納突兀地開口,“瞧,這麼好的陽光,如果現在不多曬一曬,以後很可能就曬不到了。”
像是被他刻意提高的聲音所驚醒,伊森擡起頭,片刻的恍惚之後,挑起的眉梢帶出一點怒意――他最讨厭這樣的沒頭沒腦。
但這沒頭沒腦的家夥是國王,而客人們也都點頭表示贊同。
.
頗具北方風格的方正花園就在主樓後面,不及南方的花園精巧,但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卻顯出令人心情舒暢的開闊明朗。
伊森在陰影與陽光清晰的分界線上微不可查地縮了一下,才重重地一步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