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不能入睡,我的靈魂一天天虛弱。”老法師的聲音平靜到失去起伏,喃喃如亡魂的低語,“我漸漸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也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實還是夢境。這個身體……也已經快到極限。”
他稍稍擡手又放下,自嘲地一笑:“我畢竟不是神。”
滑落的長袖下,死白的手臂上隐隐一片片青灰……那是即将腐爛的皮肉。
圖姆斯的野心他其實早就看在眼中。他甚至并不反對啟動哈羅德留下的法陣――成功或失敗,都可以是一種結束和另一種開始。
他不能忍受的是,有外來者暗中操縱這一切。
能夠爬上東塔之主的位置,圖姆斯并不是外表看起來那麼急躁易怒,缺乏耐心的人。如果沒有人推動,再過十年他也未必能有啟動法陣的勇氣。
另一種力量在大法師塔洶湧的暗流之下結成一張看不見的、盤根錯節的網,他稍有觸及便意識到,那已經不是他獨自一人便能解決的。
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在這個已死的軀體徹底倒下之前,他選擇了孤注一擲。
“既然他們如此急切……那麼我索性再幫他們一把。”他告訴埃德,“我曾經覺得,我該感謝你的出現。你破壞了圖姆斯在怒風之門的布置,在他看來,大概也是你破壞了他與黑帆海盜的交易……以及,如果一群海盜都能利用遠古的遺迹獲得難以想象的力量,他又憑什麼不可以――何況驕傲如他,是不會允許那些他自以為被他抓在手心的海盜爬到他頭上的。”
“……‘曾經’嗎?”埃德不介意在這種時候問出另一個恰到好處的問題。
“‘曾經’。”維羅納滿意地向他微笑,盡管那屬于死者的笑容,此刻會讓埃德的身體不自覺地繃緊。
“現在想來,從你的父親被黑帆海盜‘綁架’的那一刻開始,無論是你還是大法師塔,都已經落在網中。”
“可我覺得他們似乎并沒有成功。”埃德謹慎地開口,“我一直待在附近。因為整個大法師塔都已經轉移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你以為他們想要的是什麼?像你的舅舅一樣,破壞舊有的規則,創造另一種新的規則嗎?”維羅納毫不客氣地反問,“是否成功,取決于對方的目的,而不是你自以為是的猜測。或者,你覺得那幕後的操縱者是你的舅舅?”
埃德被堵得無話可說。
“那你以為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伊斯冷冷地問。
“你覺得那個海盜的目的是什麼?”維羅納用另一個反問回答他。
……複仇?
埃德默默地想,又羞愧地把這個念頭塞到最深的角落。年少無知時刻下的印記總是分外難忘,但正如他能意識到拉弗蒂于他而言其實并不那麼重要,他在那個已經成為黑帆首領的“九趾”心中,又能有多麼重要?
往日的回憶,從來抵不過今日的利益。
“他想要……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他說,“不被他人所控制的力量。”
“瞧。”維羅納攤手,“多麼簡單。這個世界或許即将崩潰,卻并不妨礙有人自以為能趁火打劫,且幸免于難。”
“……您什麼都知道。”埃德說,而那不止是恭維。
“所以你便以為我能計劃周全,将事實告訴你,或斯托貝爾,告訴每一個‘你’覺得可以信任的人,齊心協力,在敵人的計劃尚未開始時便結束它,沒有絲毫代價地赢得勝利?”維羅納看着他,真心覺得不可思議:“你雖天賦異禀,卻如此天真,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
埃德張開嘴,又閉上,慢慢地紅了臉。
“他運氣很好。”伊斯輕飄飄的解釋更像是落井下石。
“那真是……恭喜。”維羅納說。
埃德幾乎想要以頭搶地,鑽進某條縫裡。
“就算是我現在告訴你們的這些,也未必就沒有其他人能聽到。”維羅納放過了他,“有些東西……無處不在。”
隻不過,那已經無關緊要。
“或許太晚……但我已盡力而為。”他說,在這一刻真正地如釋重負。
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會去向何方……或許會四處飄蕩,最終消散于天地之間,像這個世界最初的生命。
那樣,其實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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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龍再次飛上天空時,太陽正從遙遠的海平面上升起。陰雲遮掩了它的輪廓,但并不能阻擋它的光。海水和雲層都似乎在燃燒,夜幕不甘地退去,天與地,光與暗,某一刻仿佛沒有了界限,在微暗的火紅中融成一片。
“……那也是‘規則’的一部分嗎?”埃德有些茫然地開口,“有一天,太陽會不再升起……或升起的是另一個太陽嗎?”
“太陽一直都隻有一個。”冰龍居然十分認真地回答,“但月亮好像曾經有兩個……那是遠在我們的記憶能夠傳承之前的事。”
“如果你不記得的祖先的祖先,也曾經把他們記得的東西寫下來就好了。”
“……嗯。”
“……魔法真的會消失嗎?”
“消失了又怎樣呢?”
“沒有了魔法……我們連一張足夠準确的地圖都畫不出來呢。”
“總有别的辦法可以畫出來的吧。”
“……哦。”
高處的風很冷,埃德縮成一團,怏怏地趴了下去。
“伊斯……”他說,“我很害怕。”
“……現在才開始害怕嗎?”
埃德苦笑。
“一直都很害怕。”他說
他總不肯接受……他一心一意地告訴自己,他所有的努力,不過是為了保護他的親人和朋友。他的心很小,他的能力有限,他背不起更重的負擔……仿佛不擡眼去看,就不會理會黑暗到底有多深。
可是,他不能再欺騙自己,就像維羅納和斯托貝爾,哪怕是不情不願地被種種原因推到如今的位置,也有站在這個位置上必須背負的東西。
即便隻是顆棋子……也隻能努力去做能站到最後一刻的那一顆。
“伊斯,”他問,“你……一直都知道斯科特在哪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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