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髒猛撞在肋骨上的聲音。他怔怔地看着維羅納,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的确沒有一絲血色,但雙眼雖渾濁卻仍有神采,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絕不是亡靈僵死的肌肉能夠表達出的……何況他剛才也觸及過老人的肌膚,雖冰冷幹枯,卻也并非沒有一絲溫度。
可他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他的朋友。既然伊斯說出了口,那就必然是真的。
這的确不可思議,卻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他已經見過不止一個能“行動自如”的亡靈――隻不過,那個已不知所蹤的野蠻人,即使沒有脖子上那道可怕的傷口,那種濃重的、屬于死亡的氣息,一旦靠近也是無法掩飾的。而安特・博弗德……最後一次見面時,已經和此刻眼前的老人一般,靈活得宛如活人。
那樣的奇迹依靠的是近乎神的力量……可埃德下意識地覺得,維羅納不會對那樣的一位“神”低頭。
“……你怎麼做到的?”他喃喃問道,然後自己給出了答案,“……《亡靈書》?”
“很值得驚訝嗎?”被揭穿的老法師平靜地反問。
埃德搖頭。
他早該想到的,一個擁有《亡靈書》不知多少年的,衰老而強大的法師,在日漸逼近的死亡的陰影下,對研究死靈法術又能有多少顧慮?
“你覺得我把自己變成這樣,是因為懼怕死亡?”
老法師似乎一眼便能看透他腦子裡的每一個念頭。
“不是嗎?”伊斯冷笑着反問。他實在受夠了這樣不死不活的怪物……而這個老怪物把《亡靈書》交給埃德的目的有多麼值得懷疑,他真心希望埃德能自己看清楚。
“我并不期待死亡。”維羅納坦率地承認,“但也不會拒絕。如果那是所有生命最終的結局,我并沒有興趣把自己永遠困在這個醜陋而虛弱的身體裡。我隻是……死得有點不是時候而已。”
在伊斯看來,這輕描淡寫的理由未免太過敷衍。
“你隻是還沒能找到一個适合的、年輕又強壯的身體而已吧?”他惱怒地諷刺。
“……那麼你猜,我的目标是你,還是你心軟又好騙的朋友呢?”維羅納突然就笑了起來,笑得幹瘦的身體抖個不停,反而難以分辨那是否隻是反諷。
“……您是真的想要激怒一條龍嗎?”埃德無奈地開口,“相信我,那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現在,大法師塔需要的是任何可能的朋友,而不是敵人……不是嗎?”
伊斯看他一眼,握緊的手指緩緩松開。
老人低啞難聽的笑聲亦低了下去。他冷冷地瞪着埃德,一種毫無理由的、突然生出的敵意淩厲得幾乎帶着殺氣,卻在年輕人始終平靜如水的視線裡漸漸消失。
埃德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他到底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非生非死的存在。即使仍在自己的身體之中,那本該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靈魂,總是更容易失控。
維羅納脫力般向後靠去,沉默了很久,久到眼神都似乎開始渙散……久到埃德開始懷疑他是否還在這裡。
“我死時正是傍晚。”
老人突兀地開口:“我站在窗邊,看着縮在椅子裡的東西――那麼小的一團,幹枯又醜陋……好一會兒才認出那就是我自己。”
老到他這個年紀,突然就斷了氣也很正常。他并不覺得悲傷,哪怕他知道,他的屍體或許很多天之後才會被發現……沒有他的允許,他的“弟子”們根本不敢進入他的房間。
至高塔,是他的王座,也是他的囚籠和墳墓。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留戀,這個世界對他大概也是一樣。
那時他甚至覺得無比輕松――已經許久沒有過的輕松,仿佛下一刻便能随風而去。
日與夜交替的那一刻,他最後一次把視線投向窗外,不再桎梏肉體的靈魂,看到了之前他看不到的東西。
“随着夜幕降下的不是星光,”他回憶着,“而是霧……黑色的霧。”
黑色的霧氣纏繞在每一座高塔上,糾結成瑰麗又詭異的花,盛放在他所能見的每一個角落,而行走其中的人毫無所覺,就像察覺不到他的靈魂在他們身邊走過。
“在我看來他們倒更像是死人……臉色灰白,雙目無神,像徘徊在墓園裡的亡靈……”老法師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緩緩把手縮回袖子裡。
而那所謂‘永不熄滅’的,魔法制造的光焰,則如鬼火般冰冷又黯淡。
他花了一點時間來思考一個靈魂看到的世界是否原本就該是這樣,直到他看見大法師塔外的尼奧城。
尼奧城漸次亮起的燈火依舊是溫暖的昏黃,就像他快要忘卻的記憶中一樣。
那麼,有問題的,是大法師塔。
活着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大法師塔早已不是昔日的模樣――不到百年的時間,這魔法的聖殿已經堕落為.欲.望的溫床,懷抱着熱情而來的年輕人,要麼腐爛成泥,滋養他人的野心,要麼踐踏着所有本該被珍視的東西攀爬而上,開出輝煌而腐臭的花。
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騙與背叛之後,他早就已經死心。活着的時候他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觀到底,但死去之後……在原本可以擺脫這一切的時候,看着黑霧彌漫的大法師塔,他想起的卻是許多許多年前,它在陽光與海風中拔地而起的模樣。
“我已是這世上唯一看着它建起的人。”他說,“我不能看着它倒下……至少,不是在明知它還有一線生機的時候。”
他回到了他已經冰冷的軀體,來盡他最後的責任。
他的确研究過死靈法術,他能讓自己看起來跟活人沒什麼區别,甚至連他的心髒都還在跳動――隻是,流淌在血管裡的,已不是鮮血。
他甚至還能施法,但那耗費的隻能是他的靈魂。
他獨居于至高特太久,并沒有什麼可以信任的人能用……但他畢竟是站在最高處的人。兩個月的時間,足夠他看清危機暗藏于何處,卻已經沒有阻止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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