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五月,雲中郡滴雨未落。
烈陽炙烤之下,溪流接連斷絕,河流水位下降,動物大批聚集到水邊,争搶剩下的水源。雲中之地又出現旱災的征兆。
就在衆人惴惴不安,徹夜難眠時,天空中忽然烏雲密布,閃電爬過雲層,雷聲轟鳴,一場甘霖從天而降。
電閃雷鳴中,天像破開巨大的口子,雨水猶如瀑布,自半空傾瀉而下。幹涸的小溪重新開始流淌,蜿蜒的小河穿過草場,烈日炙烤的大地也在這一刻變得蔥綠,現出勃勃生機。
黃羊站在雨中,多數一動不動。
小獸蹲伏在草叢裡,享受雨來時的清爽。
畜場内,青壯和傭耕走出木屋,扯掉上衣,袒露健壯的兇膛,任由雨水沖刷而過,口中大呼着痛快。
趙信和趙破奴帶頭沖進雨裡,衛青和阿稚幾個跟着往外沖,不想被少年們抓住。疑惑地回過頭,對上趙破奴和公孫敖的笑臉,腦中頓時警鈴大作。
“哪裡跑!”趙破奴嘴角上翹,雙眼笑得彎起。公孫敖搓着大手,滿臉的“不懷好意”。
孩童們迅速散開,奈何腿不夠長,一個接一個被抓回來,轉眼就被扒去衣服,僅留一條犢鼻裈。
見到這一幕,雨中的青壯哈哈大笑。
趙破奴和公孫敖洋洋得意,趙信雙手舉起無奈認命的衛青,掂掂重量,笑道:“阿青壯實不少。”
說話間,公孫敖從孫媪處取來新制的胰子,和趙信一起動手,将孩童們逐個拉過來,洗掉發間的油膩和身上的泥垢。
“反抗”無效,孩童們滿臉悲憤,也隻能放棄掙紮。不是他們不喜歡洗澡,實在是趙信幾個手勁太重。
奈何公孫敖是個醋缸,見過衛絹給孩童們搓背,主動要求接過這項重任。趙破奴和趙信看熱鬧不算,竟也一起添亂。
待到頭發和背部洗幹淨,孩童們立即躲開趙信幾個,堅決要求自己動手。少年們也沒再堅持,除掉上衣,拿起胰子搓在身上,口中高呼着痛快。
自從畜場開始養豬,趙嘉就生出做胰子的念頭。
有了豬胰髒、脂肪和草木灰,再有巧手的工匠,做出成品并不困難。當然,比起後世使用的肥皂和香皂,匠人初制的成品還是差了一些。不過經驗在于積累,做得多了,必然能夠加以改進。
有了胰子,洗衣洗澡都變得更加方便。
魏悅之前來畜場,看到新成的胰子,從趙嘉手裡拿走三塊,還帶走了一名能制胰子的匠人。後續如何,趙嘉沒有仔細打聽,隻聽說太守府又貼出告示,号召邊民捕獵野豬。
大雨足足下了半個多時辰,等到烏雲散去,天邊挂起一道彩虹,流淌過草場的溪流恍如銀帶。草葉上挂着雨珠,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彩光。
雨停不久,青壯和傭耕就帶上農具下田。少年和孩童們背起藤筐,拉着拖車,外出收割青草,采摘野果。
婦人們将木盆擡到井邊,一邊處理獸皮和野禽,一邊閑話今歲更役。
“郎君日前說,今歲的更卒有五百之數。”一名用布帕包頭,鼻梁高挺,身形健壯的婦人手持木棍,一邊攪動木盆裡的獸皮,一邊開口說道。
“五百?”一同處理獸皮的婦人驚訝道,“為何這般多?”
“不多,郡邊要築要塞,郡兵也要補足。”孫媪提起一隻羽毛斑斓的雉雞,雙手一扭,原本還掙紮得厲害的雉雞瞬間斷氣,“非是郡中青壯不足,人會更多。”
更役是力役的一種,應役的男子統稱為更卒。服役期限為一月,從傅籍開始,基本是一年一更。不能服役或是不願服役,可以出錢雇傭他人代為應役,稱為“踐更”。這種行為是朝廷允許,并不被視為逃役。
踐更至少需要兩千錢,對普通家庭是個不小的負擔。在邊郡之地,踐更的情況并不多。如趙嘉一般,出錢為老仆踐更的情況更是少之又少。
最重要的是,更卒除了服勞役,還會進行軍事訓練。邊郡戰事頻繁,對剛傅籍的青壯來說,這是從軍的起步點,也是難得的鍛煉機會。
早在三月時,郡内就發下告示,飛騎馳往各縣,傳達訓練更卒一事。
如果趙嘉沒有上任,沙陵縣丞又得肩負數職,政務軍事一把抓,必然會累出個好歹。如今官寺有了縣尉,練兵之事自然要移交。
為讓趙嘉能順利上手,縣丞特地調撥兩名經驗老道的文吏,幫他整理往年的簡牍簿冊,彙總訓練之法。
因應役的更卒達到五百人,現有的營房稍顯逼仄,縣丞筆一揮,直接從官寺派出人手,臨時建起來兩排新屋。
有趙嘉提供的水泥,加上木料和磚石都是現成的,屋舍搭建的速度極快。
武庫中的車闆都被拉過來,經過一番修補,鋪成直抵兩側牆壁的長鋪,上面再鋪一層草席,就能安頓即将抵達的更卒。
夏季蚊蟲滋生,尤其是蚊子,叮咬在人身上,眨眼就能鼓起一個大包,不抓就癢得受不了,抓了就會出現血痕,片刻後又變得更癢。
畜場内有醫匠曬幹的草藥,還有調配的藥膏,足夠應付猖獗的蚊蟲。軍營則不然,更卒操練的校場後有一處水塘,雖然連通溪流,是一處活水,還是生出大量蚊蟲。
雨過之後,趙嘉在軍營中走過一圈,手背就被咬了兩口。
清理營房的小吏和健仆更不用提。因天熱汗流浃背,幹活時,衣服黏在身上難受,不得不脫下來。沒了衣服遮擋,蚊蟲立刻會撲上來。肩背和手臂鼓起一個個腫包,遍布手指抓過的紅痕。汗水浸入傷痕,火辣辣地疼。
這還是白天,換到夜間,情況隻會更加糟糕。
想到更卒要在這樣的環境下操練歇息,趙嘉不禁皺眉。想要填埋水塘,卻發現塘底極深,又被文吏提醒,言軍營附近沒有水井,這處水源十分重要。早年是為保證更卒用水,才将校場建于此處。
“這處水塘本不大,是在先帝時,由當時的縣尉下令拓寬挖深。”
趙嘉啪地一聲拍在胳膊上,攤開手指,掌心是一隻喝飽血的蚊子。
當時的縣尉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
難不成那批更卒天生抗蚊?
文吏咧咧嘴,解釋道:“更役年發,一更一月。依舊例,四月、七月、十月皆可。”
趙嘉動作頓住,瞬間恍然。
難怪了!
想必那批更卒是在十月應役,按照夏曆,當時已是初冬,蚊蟲早就銷聲匿迹,哪裡會有類似現下的煩惱。
想到這裡,趙嘉不免苦笑。
人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換到他這裡,就是前任挖土後任掉坑。
按照文吏講述的情況,這附近沒有水井,更卒想要用水,就隻能依靠水塘和流入塘中的小溪。并且,流出的一條小溪經過城内,供應部分百姓用水。如果他堅持要填埋池塘,難保不會惹來民怨。
看着眼前的池塘,趙嘉一邊拍蚊子一邊感到無語。
為了練兵,他多日埋首簡牍,制定出條略,還預設過多種情況,絞盡腦汁想出應對之法。萬萬沒想到,練兵尚未開始,提前設想的情況也沒有發生,他先被蚊子難住。
啪!
又拍死一隻蚊子,趙嘉面無表情的彈飛蚊屍,取出醫匠調配的藥膏塗抹在脖子上,轉身返回校場。
必須想想辦法。
沒轍也要想出轍來。
更卒要在這裡操練一個月,被蚊蟲騷擾叮咬,夜間睡不好,白天沒精神,訓練成果必定大打折扣。甚者,蚊蟲會傳播疾病,如果更卒在訓練期間染病,使得役期無法完成,不計為徭,勢必要複役。對更卒來說,這無疑很不公平。
回到校場中,趙嘉單手按住佩刀,看着來來去去的文吏和小吏,皺眉陷入沉思。
池塘不能填埋,就隻能從營房内想辦法。驅逐蚊蟲的草藥必須大量儲備,還要請醫匠幫忙,多調制藥膏。夜間防蚊,還可以拉起蚊帳。
早在春秋時期,即有帳幔防蚊之法,當時叫為“帱”。
貴人們多用絲織品為帳,既能防蚊蟲又兼顧通風,再點燃驅蚊的熏香,自然能一夜安枕。百姓之家用不起絲織品,隻能用葛布和麻布。
趙嘉經常穿着的短褐即是由葛布制成。其又稱夏布,優點是輕薄,價格低廉,缺點是材質比較硬。
畜場内儲存有一批葛布,除給衆人制作蚊帳,還有部分剩下。全都拿來軍營,足夠供應半數營房。不足的可以從村人手中購買,或是到城内市換。
想到就做,趙嘉喚來一名文吏,命他繼續組織清掃軍營,自己躍身上馬,帶着季豹返回畜場,準備将倉庫中的葛布全部運來。
天氣炎熱,迎面吹來的風都帶着熱氣。
天地間仿佛成為一個巨大的蒸籠,雨水帶來的清爽早已消失無蹤。
抵達畜場時,趙嘉身上冒出一層熱汗,臉也熱得發紅。翻身下馬之後,大步走到井邊,提起一桶清水,直接從頭頂澆了下去。
水流從頭頂滑落,灑遍全身,驅散因悶熱騰起的煩躁。趙嘉甩甩頭,精神頓時好了許多。又想提起水桶,被孫媪攔住。
“郎君傷勢雖然痊愈,身體終究虧了一些。井水太涼,不可多用。仆在缸中曬了溫水,同樣可以解暑熱。”
趙嘉不是不聽勸的人,知曉孫媪是為自己好,當即放下木桶。不想季豹直接提過去,從頭倒了下去。随後提起第二桶,婦人們也沒攔着。
幾個在井邊的少女放下手頭的活,興緻勃勃地看着季豹澆水,目光主要在季豹的兇膛和手臂之間移動。
季豹似有所感,幹脆扯掉上衣。
少女們臉頰泛紅,目光仍沒有任何躲閃。婦人們卻是笑罵出聲,端起木盆,整盆水潑向季豹,抄起敲打衣服的木棒,對着季豹就揮了過去。
季豹不敢還手,抓起丢在井台上的衣服,一邊撒丫子飛跑,一邊頻繁回頭,不忘展示自己強壯的手臂和肩背。
婦人把人攆走,回頭看向井邊的女兒。臉上不見怒意,反而帶着笑容,開口問道:“年紀大些,身闆卻是頂好,數一數二的孔武有力。阿女覺得如何?”
“甚好。”少女臉頰泛紅,現出幾分羞澀。
婦人滿意點頭,趙嘉卻是面露愕然。
難不成這又是套路?
趙嘉回畜場取葛布時,衛絹正趕着一輛大車,滿載着蒸餅、包子、鹹肉以及新制的短褐,往養馬場的方向行去。
烈陽高懸,衛絹頭戴笠帽,額前仍沁出薄汗。桃腮粉紅,愈發顯得嬌豔。
道路兩旁人煙稀少,前方五十步還有一片稀疏的榆樹林。靠近林邊時,樹後閃過一道人影,地面忽然繃起一條繩子。
衛絹猛地拉住缰繩,驽馬停住腳步,不安地打着響鼻。
大車停住後,樹後和草叢裡各走出一個男子,其中之一就是日前挖掘水渠,更找上趙氏畜場的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