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中,幽幽的綠光忽明忽滅,不斷從遠處聚集而來,像是萦繞不去的鬼影。
領隊和護衛舉着火把,照亮大車四周,粗略估算之後,都是面露凝色。連烏桓商人都是面色發白,不可置信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狼?”
包圍車隊的野狼超過五十隻,哪怕是在草原深處,也很少遇到這麼大的狼群。何況商隊剛出邊塞不久,尚未北行太遠,遇到這種規模的狼群實在是有些奇怪。
“這附近是否有部落遊牧?”想到某種可能,趙嘉轉過頭,詢問面有凝色的烏桓商人。
“部落?”經趙嘉提醒,烏桓商人恍然大悟,立即道,“往西有一支高車部,往北有兩支羌部。”
“郎君的意思是,附近可能有部落沖突?”虎伯道。
“還不能肯定。”趙嘉攀在大車上,沉聲道,“這麼多的狼,實在是太奇怪了。”
無論趙嘉的猜測是否屬實,都需找到胡部才能驗證。目前最重要的是趕走狼群,确保不被野狼襲入營地。
領隊讓護衛高舉火把,在大車四周搖動,組成一片防護網。狼群畏懼火光,不敢輕易靠近,但也遲遲沒有退去,而是發出一聲聲嚎叫,在大車附近遊走,尋找缺口,伺機而動。
“這群畜牲倒是狡詐。”領隊嗤了一聲,将火把遞給護衛,張開随身的強弓,三枚箭矢接連飛出,釘入三頭野狼的眼窩。
血腥氣飄散,狼群出現一陣騷動。
狼屍被拖走,很快被撕扯分食。
“輪番打火把射箭,這些畜牲不肯走,就全殺了!”
有大車作為屏障,護衛可以從容的開弓,無需擔心被野狼從身後撲襲。
唯一的阻礙就是天色。
畢竟火把能照亮的範圍有限,而人的夜視能力并不強,一部分護衛還有夜盲症,缺乏光亮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準确射中目标。但是,隻要敢踏入火光範圍的野狼,一頭都逃不掉。
十多隻野狼陸續倒地,狼群終于生出畏懼,在頭狼的帶領下退後,隐入黑暗之中,再不敢輕易靠近。
狼群退走後,領隊下令停止射擊,讓衆人輪換守夜休息。
“守住篝火,嚴防四周,有畜牲敢靠近就射箭,無需殺死,驅走就行。”
護衛領命,分作三班進行輪換。
趙嘉本想一起守夜,卻被領隊攔住。
“我等随行北上,其一就為保護郎君。有我等在,郎君大可安心。草原夜間風涼,明日還需趕路,郎君早點歇息,多套一件皮襖。”
話說到這個份上,趙嘉不好堅持。想起虎伯攜帶的皮囊,轉身走到老仆身邊,低聲吩咐兩句。虎伯應諾,将皮囊交給領隊,并轉述趙嘉之意。
“諸位暖暖身子。”
“多謝郎君!”領隊笑了一聲,朝趙嘉的方向抱拳,随後取下皮囊的塞子,自己飲了一口,遞給守夜的護衛,一個接一個傳遞下去。
看到護衛們飲酒的模樣,趙嘉不由得産生懷疑:他們和自己幼時嘗到的到底是不是一種東西。還是說味覺存在不同?
想了半晌想不明白,隻能歸結為西漢的酒就是這樣,衆人習慣成自然,不會像自己一樣喝到嘴裡就臉色發青。
見衆人傳遞皮囊,烏桓商人舔舔嘴唇,表情很是羨慕。
等到所有護衛飲完,酒還剩下一些。領隊邁步走過來,從還想多飲的護衛手中搶過皮囊,遞到烏桓商人跟前。
“我?”烏桓商人很是驚訝。
領隊是斥候出身,對胡人有一定了解,沒有多說,直接将皮囊塞給對方,示意他飲。
烏桓商人接過皮囊,聞到酒香,舉起來飲下一大口,抹過嘴角,大笑一聲:“君且放心,隻要我在一日,必讓你們平安!”
趙嘉目睹這一場景,挑了下眉,下意識的拿出羊皮,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最後隻能寥寥落下一句話:胡人好酒,欲結交,可贈。
“郎君安心歇息,仆和季豹輪番守着。”虎伯從車上翻出幾張獸皮,兩張鋪在車闆上,另一張遞給趙嘉,示意他裹在身上。
車門車窗都能關閉,冷風還是會從縫隙中吹入。将車内的絹堆疊在一起,恰好可以用來擋風。
趙嘉裹上獸皮,躺在車廂裡,本以為自己會睡不着。哪裡想到,閉上雙眼,竟然是一覺到天明,狼嚎聲都沒能把他吵醒。
待虎伯推開車門,叫醒趙嘉,天光已經放亮。
商隊衆人早已經起身,多數已經用過飯食。除了烤餅之外,未燃盡的篝火上還烤了幾條狼肉,幾名護衛用匕首切開,蘸着鹽巴分食。
大車被推開,看到殘留在草地上的血迹,趙嘉意識到,在他睡着之後又有野狼接近商隊,護衛嘴裡的狼肉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郎君,用一些。”虎伯送上烤餅和腌菜,餅内并未夾肉。
趙嘉先用清水漱口,洗臉的過程直接省略,三兩口吃完蒸餅腌菜,睡意全部消散,躍身上馬随衆人啟程。
“走!”領隊揚起馬鞭,大車排成長列,車輪壓過随風舞動的高草。
清晨的風依舊有些涼,趙嘉裹緊皮襖,回望一眼昨夜的營地,青煙早在風中撕扯殆盡,篝火的餘燼四處飛散,打着旋,落入草叢中,很快消失不見。
日頭越來越高,氣溫也随之升高。
趙嘉反手抹了一下脖子,略有些濕意,擔心着涼,不敢立即除去皮襖,僅是扯開前襟,讓自己一點點适應。等到汗意消散,才将皮襖脫下,捆在馬背上。
走了大概一個多時辰,有護衛發出警報。
領隊擡起右臂,傳訊的護衛在大車旁策馬馳過,隊伍迅速停住。
“誰?出來!”護衛張開強弓,鋒利的箭矢正對不遠處的一處高草從。從身形判斷,藏在那裡的絕對不會是隻兔子。
許久沒得到回應,護衛不耐煩,箭矢就要飛出,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突然傳入耳畔,緊接着,兩個裹着羊皮的婦人從草叢後站起身,滿身滿臉的髒污灰痕,頭發蓬亂,壓根看不清楚相貌。
“草原野人?”護衛的弓箭始終沒有放下。
草原上處處潛伏危機,最無害的表象都可能暗藏殺意。護衛是軍伍出身,自然不會因為對方是婦人就放松警惕。
烏桓商人策馬上前,建議領隊不要耽擱,殺掉這兩個野人,繼續前行。
“野人無法獨自生存,這附近肯定還有。如果被盯上,比野狼還要麻煩。”烏桓商人說道,“早年有商隊就吃過大虧,貨被搶走,人也死了不少。”
未等領隊做出決定,其中一個婦人突然開口:“可、可是,漢家子?”
婦人聲音沙啞,話說得斷斷續續。
護衛眉心微擰,見領隊颔首,略微放低弓箭,開口問道:“爾乃何人?”
“我、我是……漢人!”婦人聲音沙啞,意識到自己滿臉泥土,立即抓起一把青草,揉成團,用力擦在臉上。
幾下之後,泥土少去大半,現出一張稱得上清秀的面容。
“漢人?”
“我家,雁門郡。”婦人越是焦急,話越說不利索,隻能用雙手不斷比劃,才勉強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
三年前,匈奴南侵雁門、代郡。婦人全家被殺,自己也被掠走。這三年下來,她都被關在羊圈,過得生不如死。她曾試過逃跑,可沒跑出營地就被抓回去,狠狠挨了一頓鞭子,差點死在當場。
現如今,她全身上下都是新舊不同的鞭痕,有的已經淡化,有的剛剛結痂。
“她,一同被抓!”婦人指着同伴。後者張開嘴,衆人這才發現,她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舌頭竟少去一截。
“你們逃出來的?”趙嘉策馬走近,從馬背解下水囊,遞給兩個婦人。
婦人不接水囊,繼續從地上抓起青草,用草根滋潤喉嚨。
“前日,掠我們的部落被襲,很多胡人被殺。”說到這裡,婦人臉上現出一抹快意,“我們趁亂跑,沒有被抓。”
“哪支部落?”領隊開口問道。
“掠我們的是高車人,殺他們的是羌人。”
婦人在草原三年,已經能辨認出不少胡人,也能聽懂一些胡語。
之前匈奴諸部大會茏城,婦人所在的部落也曾前往。隻是實力太弱,首領隻能陪坐在末席,在稍後的比拼中,部落勇士都是名落孫山,被羌人好一頓嘲笑。
大會結束後,幾支高車部和羌部在回程時爆發沖突。這支高車部沒有卷入,平安回到熟悉的草場。哪裡想到,回來沒多久就遭了黑手。
對于婦人的講述,衆人都是半信半疑。烏桓商人認為無論真假都該将她們殺掉,隻是領隊和趙嘉都沒開口,他再堅持也沒用。
趙嘉看向領隊,後者明顯在猶豫。
似明白衆人在顧慮什麼,婦人開口道:“我們不是野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說話間,兩個婦人竟一起除下身上的羊皮,現出層層疊疊的鞭傷,以及被高車人用火炭留下的醜陋疤痕。
看到這些疤痕,趙嘉倒吸一口涼氣。
商隊衆人都是面現怒色,握住缰繩的手鼓起青筋。
“高車人會在抓來的奴……丁口身上烙印。”烏桓商人中途改口,小心道。
然而,确認兩人身份,事情同樣不好處理。
他們此行是為同别部交易,順便打探草原情報,帶着兩人明顯很不方便。可如果就這樣将她們留下,哪怕不遇到胡人和草原野人,也逃不過遍布草原的狼群。
“帶上我們,我們有用!我們能帶路,知曉附近還有哪些部落。我們還懂一些高車話,如果遇到狼群,我們也能拿刀!”
婦人絕非虛言。
她們之所以能在混戰中逃出,除了時機抓得好,更要靠搶到手的骨刀。在跑出來之前,她們聯手殺死一個高車人,搶到一匹馬。可惜馬被狼盯上,不得不中途舍棄,一起逃走的同伴也陸續失散,最終隻剩下她們二人。
經過一番考慮,領隊留下了兩個婦人。沒有分給她們馬匹,許她們坐到車上。
趙嘉從車上取出兩套短褐,示意婦人們換下身上的羊皮。另外從布袋中取出烤餅,雖然有些涼了,好歹也能裹腹。
婦人謝過趙嘉,将短褐套上身,随後就抓起烤餅,大口大口的啃咬起來。
趙嘉策馬走在旁側,等婦人吃完烤餅,又取出身上的肉幹。婦人卻搖搖頭,灌下幾口水,說道:“不能吃了,吃了就停不住,會被撐死。”
趙嘉心情複雜,喉嚨裡像堵着石塊,異常難受。
“郎君無需如此,我們能活着就該笑。”婦人不再擔驚受怕,身上有了力氣,聲音依舊沙啞,說話卻順暢許多,“那些死了的,瘋了的,都用不着再受苦。還關在羊圈裡苦熬的,何時漢家軍隊能橫掃草原,她們才有活路。”
婦人說話時,探路的護衛打馬返回,報知領隊,前方有烏鴉和秃鹫聚集,疑似婦人口中的高車營地。
領隊看向烏桓商人,後者的神情同樣凝重。
這支部落就在他們劃定的行進路線上,如今出了事,附近的部落都會陸續遷走,對接下來的計劃可是相當不利。
趙嘉顯然也明白這點,結束和婦人交談,策馬走到領隊身邊,商議是繼續行進還是中途改變路線。
“先去看看。”領隊說道。
非到萬不得已,商隊的路線最好不變。如果中途變更,會生出更多難以預測的枝節,更可能引來麻煩。
對于領隊的決定,趙嘉和烏桓商人都沒有異議。
隊伍繼續前行,不久,就看到天空盤旋的秃鹫和烏鴉,像是大團的陰雲,昭示着下方會是何等慘景。
距離高車人的營地越來越近,斜刺裡突然沖出幾匹快騎,看穿着打扮和手上的武器,應是羌人無疑。
“漢人?”為首的壯漢頭戴骨盔,手上拿着一把草原少見的鐵制骨朵。
之前探路的護衛臉色驟變。
他先前來時,附近并無這夥羌人的蹤迹!
“我等自南來,往諸部市貨。”
領隊示意衆人不要輕舉妄動。如果僅是眼前這七八騎,開弓就能拿下。但對方大咧咧的出現在自己面前,顯然留有後手,謹慎行事方為上策。
“彼為何人?”
“拓跋诘,羌部首領。”壯漢肆無忌憚的打量着車隊衆人,目光在裝在絹和鹽糧的大車上停留許久,似乎是想直接動手搶,又對護衛手中的弓箭有所顧忌。
在邊郡附近遊牧的部落都清楚,這些往來草原和漢境的商人不好惹。遇到兇悍成性的,搶劫不成還會被反殺,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實在得不償失。
拓跋诘看似粗莽,實則頗有些算計。
他所部超過千騎,在别部中實力不弱。可惜之前和高車部一戰,死傷接近兩百,若是攻擊這支商隊,拿倒是能拿下來,但損失同樣不會小。
既然如此,何必冒風險?
他手中有搶來的駱駝和牛羊,牛羊挑健壯的留下,駱駝又不會養,無妨和體弱的牲畜一起換給這些漢人。
拓跋诘甩了下馬鞭,令同行的騎兵收起武器。随後在馬上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漢禮,用還算流利的漢話道:“這些車上都是貨物?”
領隊點頭,讓護衛放低弓箭,但不要放松戒備。
“可有銅錢鐵器?”拓跋诘大手抓着骨朵,活似一頭騎在馬上的黑熊,“我有駱駝牛羊,可以換!”
領隊正要皺眉,趙嘉打馬走上前,同他低語幾聲。
拓跋诘的視線移到趙嘉身上,奇怪眼前少年是何身份。
“拓跋首領,我并無鐵器銅錢。”領隊慢悠悠開口,“不過我有鹽,可以常年市換。”
“果真?!”拓跋诘雙眼發亮。
銅錢和鐵器能提高部落的戰鬥力,而鹽和糧食則能保證部落生存。
聽領隊口稱有鹽,拓跋诘已經意動,得知他能常年市換,更是将骨朵挂上馬背,搓着大手道:“我的部落就在北方數裡,漢子一同前往,駱駝牛羊成群!”
說到這裡,拓跋诘又指了指車隊中的兩個婦人,笑道:“這樣的奴隸我也有,漢子喜歡,可以送你!”
聽到拓跋诘的話,趙嘉隻覺得怒氣上湧,用力攥緊手指,才勉強壓下怒火,沒有當場發作。
仿佛沒看到衆人的神情,拓跋诘繼續道:“高車人,氐人,大宛人,匈奴人,我都有!”
聽他話中提到匈奴,趙嘉和領隊同時眸光微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