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來得突然,出乎趙嘉預料。
雖然之前接到過書信,但在趙嘉的預期中,至少要到月中,兩人才能見面。畢竟劉榮到雁門郡戍邊,初來乍到,安頓總是要費些時日。
不承想他竟來得這麼快。
青壯打開圍欄,将劉榮一行請進畜場。趙嘉吩咐季豹去靶場處找魏同,讓其盡速趕往軍營,告知魏悅此處消息。
劉榮此行本為農事,乍見不同于别處的畜場,仍不免感到好奇。
兩人見禮之後,趙嘉在前引路,提出既然來了,無妨到畜場内走一走。劉榮沒有拒絕,一路走過來,最讓他好奇的,還是擠在圈中的黃羊。
雁門郡也有黃羊,隻是數量不及雲中。
最重要的是,那裡的黃羊群都會遠遠避開邊民,稍有不對跳起來就跑,壓根不會主動靠近。遑論跳進羊圈,和豢養的牲畜擠在一起。
“趙郎君可否為榮解惑?”
聽對方詢問,趙嘉的表情略顯複雜。
這事當真是一言難盡。
黃羊中的大部分是一路跟着趙嘉從草原來到畜場,每日從畜場獲取草料,還會擠進羊圈取暖,借圍欄躲避捕食者。
但這不意味着羊群的警惕性減弱。
時至今日,羊群依舊隻肯讓孩童接近。遇到他人走近,立刻撒開蹄子就跑。待到來人轉身,又會哒哒地跑回來,一躍跳進圍欄,繼續和畜場裡的羊群擠在一起。
不久之前,衛青興奮地告訴趙嘉,跳進圍欄的黃羊多出七八頭,明顯都是新來的。趙嘉親自到羊圈前數過,發現新來的都是母羊,各個身體滾圓,明顯都懷着小羊。
看到這幅情形,趙嘉不得不開始思索,或許他不是沒有穿越光環,隻是亮錯了地方?
遇到劉榮問起,趙嘉将羊群到來的經過解釋一番,并且表示,黃羊雖然在畜場獲取食物和保護,但嚴格意義上仍屬于野獸。羊群何時來何時走,都不是畜場裡的人能夠決定。
“無人獵殺?”劉榮問道。
“有。”趙嘉颔首。
之所以允許黃羊群來去自如,除了不吝啬那點草料,主要就是為邊民增添一份生計。不過黃羊群在畜場中獲取草料,有人想要獵殺,依舊會問過趙嘉,獵得後還會送來一條羊腿或整張羊皮,當是對趙嘉的感謝。
除此之外,也有行事不地道隻想占便宜的,将這裡當成自家獵場,獵殺黃羊仍不滿足,竟然還打起圈中牛羊的主意。
發現巡邏的青壯被重傷,圈中牛羊丢失,熊伯帶人設下埋伏,靜候數日,将偷盜者抓個正着。經審問發現,這竟是一夥來自臨郡的群盜!
他們不隻獵殺黃羊,偷竊畜場裡的牛羊,更挖開殘雪,捕捉藏在地洞裡的旱獺。
得知這些旱獺都會當做肉食出售,趙嘉登時頭皮發麻,不由得一陣後怕。怒發沖冠,當場抄起鞭子,将這夥賊人抽得鬼哭狼嚎。
一頓鞭子之後,賊人全部被吊起來,挂在木杆上吹風。敢叫就繼續抽,敢罵就抽得更厲害。直到全都閉嘴,再不敢出聲為止。
讓人沒想到的是,為這夥賊人引路,将他們帶入沙陵縣的竟是阿陶的兄長!
此人負責把風,見事不妙,趁賊人被抓捕時偷偷溜走,身上沒有财物,跑不出沙陵縣,隻能設法藏進家中。不想家人都對他失望透頂,根本不許他進門。
青年正哀求時,有青壯進入村寨,提及畜場捉拿到一夥賊人,正在搜尋漏網之魚。
見長子臉色不對,阿陶的父母心頭一沉,合力拿住想跑的兒子,就要去詢問青壯。不想他身上藏有利器,劃傷雲父,一刀紮向雲母脖頸。非是雲母躲閃及時,怕會當場斃命。
左右鄰居聽到動靜,進院中見到這一幕,當即一擁而上,将行兇的青年按倒在地,五花大綁。
聯系青壯所言,衆人哪還不明白因由。看向雲家長子,都是滿眼鄙夷。再看雲父雲母,卻是止不住的同情。
雲家上上都是良善之人,當初阿陶在畜場裡吃過幾頓飯,其父都要送來野物,足見其心地。
怎奈家門不幸,出了這個無賴子。
按照趙嘉的意思,隻設法捉拿賊人,非到萬不得已,不要道出雲家長子之名,至少要為雲家留下臉面。萬萬沒想到,雲家長子跑回家中,更做出傷親之事。按照漢時律條,有鄉老為證,打死無罪!
确認長子所行之事,雲家夫婦羞慚得無地自容。雲父抄起長棍,就要将他當場打死。雲母攔住丈夫,言長子究竟帶來幾夥賊人,又向多少人散布消息,現下都未可知,還是将人交給趙嘉,将其所行全部問明。
“請告知趙郎君,此子已被逐出家門,同雲家再無幹系!”
事發之後,阿陶變得異常沉默,多日不見笑容。每次路過雲家長子被捆綁的木樁,都會停下腳步,抓緊身上的弋弓。可不等他動手,每次都會被衛青拽走。
“不值得。”
三個字砸進心裡,阿陶眼圈通紅,突然被從身後抱起,擡頭見是趙嘉,抽噎兩聲,雙手抱住對方的脖子,放聲大哭。最後哭累了,竟在趙嘉肩頭睡了過去。
哭過一場,阿陶終于恢複精神。隻是苦悶多日,小臉瘦了一圈,讓人看着就心疼。
劉榮來訪時,這夥賊人仍在木杆上挂着。
虧得近日未落大雪,如若不然,一個個都得凍成冰塊。
依邊郡的風氣,就算他們能活着走出畜場,也未必能活着離開沙陵縣。趙嘉不動手,村人和附近的獵戶也不會容許他們離開。
之所以還留着他們,不是趙嘉心軟,而是用來震懾宵小,不要将與人為善當做軟弱,動鬼祟心思之前,最好仔細打聽一下,趙氏子究竟是什麼樣的行事作風,一旦落到他手裡,最終會落得什麼下場。
見到挂在木杆上的賊人,劉榮腳步微頓,看一眼随行的騎僮,詢問趙嘉因由。他對趙嘉印象極好,不認為他會無故行惡事。為免宮中産生誤會,還是問一問為好。
趙嘉微微一笑,将事情簡單說明,指着眼眶青紫,不斷哆嗦的雲家長子道:“此人為賊盜引路,事發後躲進村寨,刺傷父母。”
“刺傷父母?”劉榮神情驟變,随行騎僮也是面露厭惡。
“事已報官寺,這些賊人皆會罰為城旦。不日将有少吏前來,将其押往邊界烽燧台。”
魏尚決定在胡市建造要塞,雪融後開工。工程量不小,郡内的城旦不夠用,正派人四處搜捕匪盜野人。若非雲中騎不留俘虜,魏尚都想讓魏悅抓匈奴來做苦役。
不過這事也隻能想想。
不提匈奴壓根不怕抽鞭子,綁着繩子都想跑,萬一混進幾個探子,難免會埋下禍患。
趙嘉抓到的這夥賊人,除雲家長子和兩個無賴,其餘都是野人。
野人無家可歸,衣食無着,該是瘦骨嶙峋。現實卻是,這些人各個吃得膘肥體壯,比尋常邊民都顯得建康。傷人偷盜的手法極其老練,言其之前沒行惡事,有腦子就不會相信。
問出的口供也證實這點。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比想象中更為惡毒,不隻偷盜更會殺人,甚至還放火焚燒過一個裡聚。被官寺通緝,才不得不四處流竄,就此淪為野人。
聽完趙嘉的講述,劉榮滿面鐵青,騎僮皆義憤填膺,恨不能當場拔刀将人斬殺。
觀察幾人表現,趙嘉心中隐約有了猜測,不好訴之于口,隻能暫時壓下,提醒自己接下來需得更加謹慎,更在背後擺擺手,對虎伯和熊伯做出示意。
撇開木杆上的賊人,趙嘉帶劉榮去了牛欄。
圈内被橫欄隔開,母牛帶着牛犢占據了最寬敞的區域,健壯的公牛和等待穿鼻環的小牛各踞一處。彼此之間存在間隔,饒是暴脾氣的公牛,也威脅不到牛犢和半大的小牛。
真有力壯的沖開橫欄,不提青壯,憤怒的母牛就會讓它們好看。
很不巧,趙嘉帶劉榮參觀牛欄時,正遇見兩頭公牛發飙,前蹄刨地,鐵犁般的牛角相抵,打得不可開交。
趙破奴放下繩子,順手把衛青幾個扛到安全距離,小孩抗議也是無用。這些公牛一頭比一頭健壯,要是躲閃不及,被牛角刮一下,當場就會血流不之止。
“阿谷,快去找熊伯!”
眼見又有三頭公牛卷入戰鬥,趙破奴知曉事情不好,剛讓阿谷去叫人,就見到趙嘉從不遠處走來。
“郎君,牛正打架,不要靠近!”
趙嘉立刻停住腳步,順便把劉榮也拉住。這些牛不發飙且罷,一旦發飙,後世所謂的鬥牛都能被比成小白兔。
劉榮半點沒被驚到,反而看得興緻勃勃。
“江陵城也有耕牛,然與此處相比,體型甚小,力也不壯。”
見到劉榮的表現,趙嘉很有些無語。
該說時代的鍋嗎?
哪怕是性情溫和的劉榮,景帝眼中的守成之君,血液中同樣不缺乏暴力因子。
如此來看,無論橫向還是縱向對比,漢朝能将匈奴鏟飛在地,摩擦摩擦再摩擦,真心不是沒有理由。
當然,漢朝也不是沒打過敗仗。
隻是對根基雄厚的漢軍來說,一場失敗不算什麼,再來第二場,直至揍得對手啞火,跪在地上唱征服才算完。唱完覺得不好聽,那就接着再揍。
曆史上,漢朝東西南北的鄰居,乃至鄰居的鄰居,都受到過類似待遇。
不服?
不服就揍你,揍到你服為止。不小心揍死了,裝沒事的掏掏耳朵,雙手一攤,表示這麼不禁揍,自己也很無奈。
然而,比起漢軍的霸道,漢武時期的經濟着實有點菜。
不能說管經濟的人沒頭腦,隻能說時代有所局限。隻要方法得當,即使是窮兵黩武,也未必不能在打下地盤的同時充實國庫。
如果漢武朝的經濟能随着疆域一同增長,曆史會變成什麼樣子?
九成真會上天。
趙嘉有不少想法,奈何條件所限,想法再好也無法實行。想要大踏步向前,勢必要先小步登高。戰功是他晉升的台階,也是他實現抱負的根基。
牛欄裡,公牛越打越起勁,不等青壯動手,已經撞斷數條橫欄,随時可能威脅到橫杆後的牛犢。
“取套馬索來!”趙嘉當機立斷,大聲道,“先試着把公牛分開,實在分不開就當場宰殺!”
今日畜場有貴客,宰牛權當款待。
青壯們動作迅速,套馬索在手,隻等趙嘉一聲令下。
結果不等衆人動手,母牛群先被激怒,将牛犢擋在身後,十幾頭最為壯碩的母牛牛角向外,對着公牛就沖了過去。
凡是靠近橫欄附近,不管是否參與戰鬥,一概頂飛。
公牛體型占優,母牛數量更多。
一方正在纏鬥,之前已經損耗不少力氣,戰鬥力開始下降;一方卻是被激怒,徹底陷入狂暴,戰鬥力随着怒氣值飙升。
其結果就是,公牛一頭接一頭被頂飛,有的徑直飛出五六米,硬實的牛皮被豁開,流出暗紅色的血。
母牛還想繼續前沖,青壯匆忙行動,用繩索套住帶頭的母牛,控制住牛群的行動,随後用草料和豆餅引開牛群的注意力,趁機将半死不活的公牛拖出來,以最快的速度修補橫欄。
公牛傷勢不輕,好在大多不會緻命。
趙嘉挑出其中一頭,交代青壯宰殺,取最好的部分烹制。
“這邊請。”
離開牛欄,趙嘉又将劉榮引往雞舍。
看到雞舍中的野鴨,劉榮面帶疑惑,這也是自己跑來的?
趙嘉笑着解釋:“先前在溪邊尋得野鴨蛋,未想真能孵出來。”
雞舍之後,一行人又去看了駱駝欄和馬廄。
駱駝各個長睫毛大眼睛,樣子很是溫馴。任誰都想不到,就在三日之前,它們差點把幾隻跑錯地方的狐狸踩成肉餅。
馬廄中鋪着幹草,幾頭小馬駒正歡快地奔跑。一頭渾身雪白,額前有一片黑斑的馬駒最為壯實,肩高就比同伴高出不少。
“都是良駒。”劉榮感歎一聲。
趙嘉站在馬廄前,看一眼天色,不由得皺眉。
按理說,魏同去了這麼久,這個時候也該回來。難道魏三公子不在營中,還是被什麼事拖住了?
魏悅之前讓魏同帶話,自然有他的道理。
經過觀察,趙嘉能斷言,劉榮此行必有所求。求的是什麼,是不是能答應,趙嘉有些沒底。之所以帶他參觀畜場,為的就是拖延時間。
奈何魏悅遲遲不來,也沒讓人帶口信,趙嘉難免有些擔心。
趙嘉想得沒錯,魏悅的确被事情拖住了。
就在魏同飛馳入營地不久,之前歸降的羌人請見魏悅,言有兩支羌部不堪被匈奴劫掠,舉部南下,希望能夠降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