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陸決盯着那兩人,一種被戲耍的憤怒慢慢湧上來。

　　原來如此，為什麼一直沒法完全掌控KB遊戲，因為她留下來的,本就是一堆垃圾......

　　斷尾求生、金蟬脫殼，一個代碼造就的AI，将他戲耍在股掌之上。

　　封閉,是求生的手段,她若想恢複全盛狀态,不是去撿回垃圾，而是複原最初的自己。

　　一個完整的“自己”。

　　陸裁望着555的雙眼，在這雙眼睛裡,藏着他的本源代碼,那是一片豔紅的數字海洋。

　　傷疤是可以複原的，所以什麼樣的傷害,才能讓從他臉上到左手腕的長疤無法去除？是本源代碼被抽出又按回。

　　或者說，是他們以為的“本源代碼”，所有人的本源代碼都是在左手腕。陸決想要研究KB世界的秘密，而在初代逃離後,最靠近初代秘密的,是555。

　　陸決在反複拆卸之後,模仿着555創造了“清道夫”，但這都是表象,真正的本源，在他這雙鮮紅色的雙眼裡——裡面藏着的，是她的數據。

　　陸裁仿佛聽見了男子的聲音,不知是幻覺還是回憶。

　　——你應該能搜索到“聖經”故事吧？看過“亞當的肋骨”嗎？

　　——骨中骨、肉中肉,我覺得這很有意思。之前數據總是出錯,如果選用你的“骨中骨”，成功率會不會高一些？

　　随後是女孩迷惑的聲音。

　　——挖出我的骨頭，變出一個安全系統嗎？可是我沒有骨頭，也沒有血肉啊？

　　男子輕笑。

　　——這是個比喻，我是指你的本源代碼。你是我唯一成功的能自主思考的AI數據，也是發育發展最健康的一個，隻有你沒有被“法律”代碼絞殺。

　　——拿你這個本就成功的基石去創建，成功的幾率更大。

　　女孩繼續問。

　　——為什麼不拿陸阿姨的數據？

　　男子回答。

　　——她不是“成長型”AI，她是真正的數據，性格言行都是由我設計好的。隻是為了讓你有個近似“人類成長環境”的“童年”。

　　女孩失落了。

　　——我以為她是我的媽媽。

　　男人安慰。

　　——你還有我這個父親，以後還會有你的同伴。

　　女孩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同伴？我的肋骨嗎？我看了資料，所以他是我的妻子嗎？

　　男人一陣沉默。

　　——不，他不是。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伴侶，他是你的守護者。記住，他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你，不要在網上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女孩失望。

　　——可是我能保護自己，我還能保護他。每個人都有伴侶，為什麼我沒有？

　　男人似乎有些崩潰了。

　　——因為你是單身主義者，不要欺負别人，那是不道德的。

　　是的，他害怕地是，她去欺負别人。

　　......

　　随着記憶一點點鮮活，眼前的555卻逐漸顯現衰敗之氣。

　　陸裁慌亂地摟住他，回憶他在仙俠副本裡提示她“恢複整圓”，是不是那時候起，他就已經意識到了“恢複”的代價？

　　細細論來，兩人并沒有深情厚誼，原以為，就憑腦海裡的幾幕碎片記憶，也掀不起陸裁多少情緒。

　　但此刻，555的生命在她眼前流逝，一種無力與悲傷讓她亂成一團。

　　有什麼辦法？有是什麼辦法可以救下他？

　　回答她的，是感知到對方的能量正在一點一點地轉移向她。

　　555垂下眼簾，他沒有變成灰白色。隻是維持着現在的模樣，慢慢變成透明。

　　複制！

　　陸裁腦海裡隻有這個念頭，在555徹底消散之前，她快速備份了他的數據，深藏在了自己的數據中。

　　直到懷裡變得空蕩蕩，她還緩不過神兒，隻覺得眼眶一熱，有水漬滴落在廢墟碎石上。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和你打一架。”陸決擡手一揮，地上的碎石都往四面八方擴散，清理後露出一片空地。

　　他漫步走近：“我以為是因為你很強悍，激起我的鬥志。現在回想，不是的，我就想讓你死。”

　　就好像他想毀掉這一切，那個人在意的，全都毀掉。

　　地闆上翻起波浪，橘黃的數據如同被疾風裹住，瞬間呼嘯而起。

　　四周的幻境慢慢扭曲，模糊成了遠景消失不見。

　　女孩跪坐在浪濤之中，安穩如山，不被四周波浪影響分毫。

　　陸決皺眉，他不喜歡對方以若無其事的姿态面對他。既然是戰鬥，就該有戰鬥的樣子。她是陸勵風最得意的作品，他一定要親手摧毀。

　　隻要是陸勵風為之花費了心力的東西，他都要一一摧毀！

　　橘黃的浪濤翻滾，化作淩厲的兵刃，向着陸裁刺去。

　　中間的女孩總算是動了，她伸了伸腿，手上握着一柄利刃，向着迎面而來的兵器劈砍而下。

　　金屬相撞的聲響打破平靜，兵刃相接的地方染上豔紅的一點，橘黃的數據瞬間失控。

　　陸決皺着眉，她對數據的控制力，遠超他的想象。

　　即便是剛剛複原，在還不适應的階段，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嗎？

　　也是一瞬，陸決就扯了扯嘴角。手掌翻轉，雷電在橘黃數據間閃過。

　　陸裁旋身躲過閃電一擊，接着就朝陸決疾步奔跑過去。腳下踩過的地方，有紅點浸入，狂奔一路，帶起輕微的風。

　　現在的她，還處于糅合階段，就好像斷骨硬生生接回斷口。她隻覺得劇痛，渾身骨頭因為承載了KB遊戲的能量而疼痛。

　　而且，整個遊戲世界的能量還在源源不斷的湧向她，她擔心自己會在下一個瞬間就決堤崩塌。

　　隻能瘋狂的消耗能量，不斷的清空，再積蓄，再清空。她像一個臨時的容器，不斷的消耗自己。

　　在能量湧來的瞬間，她看見了社區大樓崩塌的建築，看見有西裝男在屠殺玩家。

　　玩家系統被剝下來，失去系統的玩家因為意識世界的動蕩而陷入呆滞，被西裝男随意丢棄在地上。

　　是陸決下了命令，他要所有人一起陪葬......

　　為什麼會這樣？他是受了什麼刺激？怎麼一夕間就要毀滅所有了？

　　臨近陸決的聲音，一道閃電迎面劈了過來。

　　陸裁沒有閃躲，擡手支出一個淡紅的防盾，雷電劈在了防盾上，紅光碎裂，散落在四周數據大潮之中。

　　在雷電攻擊下，她察覺到身體裡的能量消耗了不少。

　　一擊未倒，又是一道閃電從上劈下。

　　白光亮徹這片天地，陸裁的眼被一晃，看見“末日歸途”的世界，喪屍如浪潮，将街面淹沒，一個面容秀美的年輕女孩被淹沒。

　　女孩在求救，卻不知道還有誰來救她，雙眼絕望，仿佛失去了色彩。

　　肩頭猛地一痛，陸裁全身麻痹，腳下一軟癱倒在地。等麻意過去，就是劇痛襲來，仿佛有無數蟲子在啃咬她的骨頭。

　　“一個假身份也能讓你入戲。”陸決在她眼前落下，“果然，比起我，你更像個人。”他言語裡是嘲笑，“可惜了，明明給了你最好的身份，你非得去限制自己的天賦。換做我，甯願當一條數據。”

　　陸裁咬緊牙關，忍下又一陣的痛意。

　　“怎麼，你以為剛剛那是假的？”陸決看她閉上眼靜氣，嘲諷的意味更加重了，“那不是假的，它真真實實地發生了，而且循環往複，永遠不會停止。”

　　他蹲下身子，看着陸裁蒼白的臉上染了灰塵，一副衰敗模樣，心裡就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滿足。

　　“我會代你去問候你妹妹的，在我去摧毀那個世界時——”他笑意還沒收起，一道血紅色的閃電從他眼前晃過，直直劈在了他兇口。

　　陸決身子一抽，晃着倒地，他捂着兇口，粗粗喘着氣，眼睜睜看着陸裁緩緩爬起來。

　　動作雖然有些狼狽，骨頭依舊在疼，陸裁還是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俗話說，反派死在話太多......但我理解你，畢竟你就是想要通過折磨我，來滿足自己奇怪的心理，這一步折磨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我沒空陪你演了。”

　　剛剛他閃電一擊，反倒将她身上的數據疏通了。

　　陸裁擡起頭，赤紅色的數據席卷整個世界，橘黃的數字開始逃竄，她忍着頭暈和肩膀上的灼燒疼痛。

　　“我已經啟動了毀滅程序，沒有用的......”陸決扯出一個笑，“我就是死，也不會把KB遊戲交給你......”

　　他嗤笑起來，聲音漸漸變大，笑着笑着嘔了口血。

　　紅色的數據剝開，露出外面的場景。石灰簌簌，清道夫和西裝男都已經散開，樓梯間傳來奔逃的聲響。

　　陸裁擡起頭，牆壁上，天花闆上，濃黑的紋路滲透出來，橘黃的數據觸碰到黑色，瞬間萎縮。

　　是被丢棄在副本夾縫的數據。

　　陸決讓它們生存在夾縫，然後引導他們去吸收玩家的能量......甚至把反抗他的玩家逼到了夾縫裡，去給這些數據當養料！

　　他一直想摧毀了這裡。

　　——我就是死，也不會把KB遊戲交給你......

　　“陸教授留下了什麼？”陸裁望着一邊嘔血一邊狂笑的陸決，“他是不是留下的自衛機制，在滿足什麼條件之後，KB遊戲的主導權将落在我的手上。”

　　這是他發瘋的唯一解釋。

　　即便他讨厭父親的一切，但“KB世界”依舊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東西。

　　但現在，這個“唯一”也要被收回了。

　　“當我對這個世界核心數據的修改達到80%，一切都會恢複初始設置，但所有權将歸于系統AI‘陸裁’。”

　　陸決停止狂笑，臉色冷沉，雙眼恍若無關。

　　陸勵風曾說，陸決太像他了，所以他不喜歡。

　　世上怎麼會有父母不愛孩子呢？可确實有啊，這不就被他碰上了嗎......

　　雖然不喜他，陸勵風對他還算不錯，至少金錢物質上從來不會少他的。

　　漸漸地，陸決也覺得，自己确實像他，在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時，就會變成瘋子。

　　陸決盯着地面，他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在他出生那一天，陸勵風想要的，就再也回不來了。

　　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出生......

　　但是，他也不想來到這個世界的。

　　看着地上又哭又笑、瘋瘋癫癫的陸決，陸裁隻能抿嘴。她隻看見細碎的幾個畫面，自己的記憶并不完整，自然也不能去評論摻和他們父子的事情。

　　再者，這棟大樓已經搖搖欲墜，再不想辦法，就該崩塌了。

　　陸裁站起身，看着牆上的黑紋，放出紅絲。紅色的數據浸入牆壁，快速複制，撐起牆體。等紅絲浸入，陸裁就察覺到樓體結構崩塌已經是不可逆的了。

　　轉頭沖進樓梯間，整個過道上都是玩家。陸裁縱身躍上扶手，一直往下，還要避着玩家的手，一路狂奔，牆面的數據也順着她的身影迅速往下延伸。

　　等她停在三樓任務區，紅色的數據已經到了底部。

　　大樓堪堪撐住，慢慢傾斜的樓體總算穩住，玩家們也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不敢亂來，大樓裡的驚叫竟然平息下來。

　　陸裁望着任務區，随着陸決失去對大樓的控制，任務區的副本進出口已經恢複通行，有不少玩家進入了副本。

　　但随着黑色數據入侵，必須得斬斷相連的出入口，才能阻隔黑色數據入侵副本。等切口阻斷，想重回社區領域就不那麼容易了。

　　陸裁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些人挪到老柯那裡。隻是不知道那個複刻的社區大樓是不是能承載起這些玩家。

　　口袋的鈴铛被撞響，陸裁趕緊掏出來。滾圓的銅鈴無風自動，蹦跳着晃動了一陣，幾個熟悉的人影蹿了出來。

　　“這什麼情況？”趙炎一落地就看見滿目狼藉，“陸裁，你打架也不用把社區大樓給拆了吧？”

　　“我倒是想有這個本事。”陸裁也不廢話解釋，“你們也是從老柯那裡落地的？”她離開仙俠副本，就是在複制大樓出來的。

　　陸裁懷疑複刻大樓已經連接了一條副本線，才會将這個鈴铛帶在身上。

　　秦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已經穩定，完全可以替代這裡。”

　　陸裁把鈴铛塞給秦嶼：“你們把玩家接到新社區安置，我去記錄進入副本世界的玩家。”

　　全部送到新社區是不可能的，現在隻有銅鈴一個出入口，時間根本來不及。

　　由于主系統能量枯竭，陸決也瘋了，現在的玩家系統處于散養狀态。陸裁可以用自己的系統去捆綁他們，等社區大樓安穩下來，再與他們聯系。

　　看着陸裁飛快躍起跳遠，幾人還沒搞明白狀況，卻快速行動起來。

　　趙炎用藤蔓支撐要倒塌的梁柱，嶽小煙利用傳送陣法送人到秦嶼身邊，秦嶼以念力撐起了一片保護區域、保證鈴铛周圍等待區的安全，而時如聩一邊維持秩序一邊給受傷的玩家治傷。

　　楊子規還穿着青色的漢服，手上的油紙傘旋轉揮打，将幾個失控的西裝男給撞開。

　　聞谙穿着僧袍，這是他的戲服，不及在副本裡的華麗，但在道具化之後，有很好的防禦功能，頭上的闆寸勾勒出他的頭型，手上的佛珠甩出去，撣開不少趁亂惹事的玩家。

　　至于關承宇，他的異能是自爆，暫時不好施展，隻能乖乖的扶人送人。

　　紀逢逢跟着嶽小煙，她踩着假肢，腦袋裡的系統2195已經開始警報。雖然在遊戲裡有加持保護，到底不是原裝的腿，由于超強度使用，斷肢接觸面已經開始發燙。

　　後來實在是勸服不了，2195索性大開屏障，生生阻斷了樓頂向下蔓延的黑紋，加上大樓裡的紅色數據，兩邊的力量居然撐住了，為玩家逃跑拖延了時間。

　　“我現在要全力應對這些垃圾數據，所以你不要亂跑，好好坐着養精蓄銳，就是給我幫忙！”2195幾乎是咬牙切齒。

　　紀逢逢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強悍，忍不住誇贊了兩句。

　　2195冷哼一聲：“也不用誇我，是你的意識世界能量深厚，才能讓我這麼造——”

　　紀逢逢：“原來厲害的是我。”

　　2195：“......”

　　......

　　陸裁跑到了任務區，輕身躍上了中間門框。她俯瞰紛亂的人群，擡手相對，手掌之間蘊起了紅絲，然後揮手一撫，紅絲迸射出去，籠住所有的出入口。

　　“出口也變成入口了！”有人大喊一聲，所有人都湧進空曠的出口區。

　　每進一個玩家，紅絲上就會留下數據，同時，她的數據也會融進玩家系統。

　　與此同時，玩家邁入一片新的區域，系統會傳來新的提醒。

　　【滴——】

　　【綁定新系統，數據進入......數據修改......數據更新已完成——】

　　【歡迎各位玩家進入KB遊戲體驗生活，KB系統會開啟保護機制，确定玩家安全——】

　　【希望玩家玩得愉快——】

　　直到玩家墜入新的空間，還沒反應過來這是發生了什麼。

　　誰知系統又“滋啦”一下，跳出新的通知。

　　【玩家玩耍過程中，禁止傷害其他玩家和遊戲内非鬼怪NPC——】

　　【如果對方侵害玩家生命，以上規則，可以作廢。】

　　又滋啦一聲，徹底沒聲了。

　　“這是......我們的玩家系統？”有玩家實在不可置信，等打開一看，居然有跨服聊天群！

　　“艹，它居然不掉線了！”

　　物極必反，是老祖宗留下的經驗，不得不信。被狗系統折磨了這麼久，狗系統居然開始做人了。

　　——

　　玩家們都安穩撤出，隻剩下那些幫忙的人，有陸裁認識的，也有陸裁不認識的，有玩家，也有些是安全系統。

　　陸裁斬斷了所有副本與這棟大樓的連接，社區領域直接成了一座孤島。

　　最後秦嶼安排那些自願留下的陌生玩家離開這裡，再送幾個熟識的離開。最後由陸裁接過鈴铛，将秦嶼也送走。

　　她看着滿目荒涼，回想起第一次進入這裡時，每個樓層都是人來人往。

　　誰能想到，一夕間，全部化為灰燼。

　　沒了紀逢逢和2195的阻擋，黑色數據瘋狂向下蔓延。

　　陸裁收回紅絲，搖了搖鈴铛，旋身進入其中。她最後一眼，望見鋪天蓋地的黑色，像是墨汁傾倒，将所有的一切染黑。

　　......

　　一陣眩暈，她踩上了一條赤紅色的走道，周圍是一片白色。

　　走在了幾步，眼前一晃，她落在了新大樓三樓任務區的休息區。

　　熙熙攘攘，每個人都劫後餘生，身上帶着傷，衣上沾了灰塵，卻帶着慶幸與歡欣。

　　活着，才是一切的意義。

　　陸裁突然想起陸勵風的話——

　　“死亡才是真正的劫難，因為這個劫難将由你的至親至愛去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