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在法之前,才可稱之為證據。
在皇權之前,錯與對,隻是一張任由掌權者随意勾畫的白紙。
容晚玉聽見皇帝說要t下旨解除自己和遲不歸的婚約,對那遲不歸拼死換來的證據視若無睹時,心便如大雨澆淋,冷得透徹。
大太監見容晚玉絲毫沒有謝恩之舉,重咳一聲,“容家小姐,還不快快謝恩?”
被那尖細的嗓音提醒,容晚玉雙手交疊在面,遮蓋住眼中的不甘和憤慨,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能亂了陣腳。
便是無法讓田首輔伏法,退一萬步,也該換來一個驗明正身的機會。
再擡首,容晚玉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加之她忙碌數月後消瘦的身形,看着更顯憐弱。
“陛下寬宥,臣女感激不盡。雖婚約未成,但臣女畢竟同遲副使有一段姻緣,不論朝政,遲副使寒窗十年,英年早逝,獨留寡母,其孝可憫。”
“臣女懇請陛下,準許臣女扶棺還鄉,替他全盡最後的孝道。”
既然皇帝要将此事定義為私事,那容晚玉便退讓,咬定自己遲不歸未婚妻的身份,來争取一見遲不歸的屍首。
容晚玉将額頭抵在地上,重重一磕。
此言既出,讓皇帝都難免驚訝,要知道,如今情形,容晚玉多半明了,她的未婚夫婿已是罪責難逃。
明知如此,還不避嫌,而想要替未婚夫婿全盡孝道,實在是至真至誠之性。
皇帝沉思片刻,終究還是同意了容晚玉的請求。
“既如此,朕便賜你一道手谕,你去田相府邸,領棺吧。”
容晚玉謝恩起身,心中卻難掩齒寒。
皇帝同意她的請求,一來,澧朝重孝,又格外看重女子的貞潔,容晚玉此舉正合乎兩全;二來,皇帝同意容晚玉扶棺還鄉,便意味着不會将遲不歸的罪責追究至其家人。
田首輔給遲不歸定的罪名可是禍亂朝綱,此罪若确鑿,便是株連九族之罪,如此反推,便是皇帝順應田首輔的意思,讓遲不歸成為替罪羊,也不會将罪責定的太重。
看似容晚玉所求無門,不得不退讓,實則這番以退為進,讓容晚玉也探查出了不少皇帝在此事上的心思。
他明知遲不歸無罪,明知真正的罪人是田首輔,不秉公處理的緣由,要麼是畏懼,要麼是得失。
田首輔雖一人之下,權傾朝野多年,但要說讓天子畏懼,多少有些胡謅了,那便是田首輔向皇帝獻出了足夠彌補他罪孽的利益,保住了自己的烏紗帽。
容晚玉退下後,皇帝示意大太監磨墨。
候墨時,皇帝拿起了那疊厚厚的罪證,一張張翻閱,其中除了鐵證一類的契據外,還有不少遲不歸的手書,條陳田首輔之罪行。
皇帝一張張翻閱,面色比墨水還沉上幾分,大太監隻當什麼也沒看見,隻要皇帝不開口,他磨墨的姿勢便不能停。
最後,皇帝放下那疊罪證,吐露出兩個字,“可惜。”
可惜棟梁之材,卻時運不濟,折戟沉沙。
“忠貞之士,本不失為一段良緣......你說,朕該如何嘉獎容侍郎之女?”
大太監磨墨的手一頓,故作一副迷糊模樣,“容家小姐,适才不是才禦前失言了嗎,陛下為何不但不罰,還要獎賞于她?”
大太監這副如在霧中的愚鈍之樣,取悅了皇帝。
皇帝笑了幾聲,卻更堅定了要論功行賞之心,這帝王權衡之術,既已有取舍,便無妨賜予恩惠寬慰有識之心。
也可敲打一些自作聰明之輩,好好反思,短暫赢來的勝利,是讓他得意忘形的,還是讓他謹言慎行。
取筆蘸墨,一氣呵成,一道是給容晚玉去取棺的手谕,一道是嘉獎容晚玉的旨意,還有一道則是發給吏部的公文。
大太監負責宣旨,自然可矚目聖旨内容,見落筆後的字迹濃黑,大太監還主動開口告罪。
“奴才磨墨有誤,這墨太深,水太濁,可惜了陛下龍飛鳳舞的名迹。”
皇帝聞言,又看了一眼已成定局的聖旨,因墨色過重,有些筆畫繁多之處難免有暈開的痕迹。
“墨太深,再清的水如何不濁......”皇帝不知想到了什麼,幽幽一歎,又讓太監拿來了一張聖旨,将一直懸而未決之罪,定下。
遲副使,執法失察之罪,雖有罪責,但罪不至死,因誤會糾紛亡于民怨,撤其官身,貶為庶民,但狀元之名,仍可保留,由原未婚妻子容家女,扶棺回鄉。
看着這濃黑的字迹,皇帝想起了,田首輔回京上朝那日,被自己召回入宮的情形。
說是一頓家宴,田首輔被大太監領着,卻還是到了談論正事的禦書房。
田首輔剛跨進禦書房,還未來得及行李,便被皇帝喚住,“田愛卿免禮,快來看看,碩國上貢的珍寶。”
跪到一半被免禮,田首輔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朝堂之上,皇帝沒準允他自請的失察之罪,讓他心中難免擂鼓。
隻能躬身低頭,湊了上去,正想拍些馬屁,打探打探皇帝的口風,一眼望去,看清那珍寶為何物後,田首輔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個足足有六歲孩童大小的玉雕擺件,為合萬壽節之意,碩國有意将其雕刻成了白玉葫蘆模樣,寓意福祿雙全。
此玉雕由一整塊玉石雕琢而成,品相極佳,确實是難得的珍寶,但讓田首輔後背發涼的是,他一眼認出了,這玉雕缺了一個底座。
皇帝将玉雕看了看,直起腰,似無意道,“你說,這玉雕,是不是看着有些頭重腳輕了?”
可不是頭重腳輕嗎,那取自同一塊玉石所雕的底座,正在田首輔的私庫裡擺着,是湖州官員進獻之物。
“福祿雙全的壽禮,如今有了缺憾,你說,難道是說朕難得雙全之意?”
田首輔咽了口唾沫,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老淚縱痕。
“陛下,臣有一事,先斬後奏,但臣全然是為了陛下的社稷江山,臣不求陛下寬恕,隻求陛下給臣一個剖白的機會。”
皇帝将目光從玉雕上移到田首輔的臉上,笑了笑。
“田相肱骨之臣,朕自然是相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