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豫瞳孔地震。
——貞兒又把他抛下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蹭地從被褥裡竄出來,大睜着眼睛翻遍床榻每一個角落,甚至還把房間搜尋了一遍,結果當然是什麼都沒有找到,别說姜貞了,連姜貞的衣物都沒找到半片。
“......”
這可真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睡完就走,絕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事業心的不尊重。
相豫嘴角微抽。
房間裡的叮叮咚咚讓在外面轉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鳴大喜過望。
——他在外面守了大半天了,大哥終于醒了!
“砰砰砰!”
雷鳴砰砰砸門,“大哥,你睡醒了沒?”
“要是睡醒了,咱們就來商量商量戰事呗。”
雷鳴道,“中原傳來的消息,席拓興兵二十萬來打谷城,二娘這會兒已經領人去修築工事了,估摸着這會兒已經到盤水了。”
盤水,橫在西南之地與中原之地的一條河,也是中原腹地為數不多的天然屏障。
席拓乃當世名将,極善用兵,必會以盤水為突破口,借以攻打谷城。
“盤水雖重要,但咱們谷城也不能防。”
雷鳴大着嗓門砸着門,“大哥,快起來,咱們合計一下谷城的防禦。”
雷鳴人如其名,嗓門大如雷霆,相豫煩不勝煩,一臉起床氣拉開門。
“防禦個屁!”
相豫沒有好氣道。
房門突然被打開,雷鳴差點被閃得一趔趄,幸好多年習武讓他反應極快,手指扒拉着門框,堪堪穩住身形,沒有一頭栽在相豫身上。
“大哥,二娘不搭理你,你幹嘛對我發脾氣?”
雷鳴嫌棄道。
在其他事情上波瀾不驚,但在姜貞的事情上相豫反應極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巴掌拍在雷鳴頭上,“誰說貞兒不搭理我了?她明明是心疼我,這才讓我好好休息,自己去了盤水。”
“是是是,二娘最心疼大哥了。”
雷鳴的話極不走心,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心疼到連去盤水都沒跟大哥說一聲,自己帶着阿和修文便過去了。”
“.......閉嘴!”
相豫忍無可忍,擡腳将人踹了個狗啃泥。
周圍親衛哈哈大笑。
相豫怒目而視,“笑什麼?!”
“沒什麼,笑今天天氣好。”
“對,今天天氣真好。”
親衛們笑着打哈哈。
——恩,被二娘抛棄的大哥不能惹。
這才像樣子,相豫沒有拿腳踹親衛,自己捋着衣袖去洗臉。
雷鳴龇牙咧嘴從地上爬起來。
怪事。
大哥居然沒有腿軟腳軟,竟然還有力氣來踹他?
恩,看來不能把人得罪得太狠,要不然遭殃的人還是自己。
——被媳婦兒抛棄的可憐人惹不起啊惹不起。
雷鳴心裡腹诽着,拍拍身上的土,湊到相豫身邊問,“大哥,你準備怎麼對待席拓?”
“這位将軍厲害得很,好幾支起義軍在他的攻勢下一敗塗地,不過數月,便把中原之地的叛亂全部平息。”
“甚至就連當時的咱們,也是他的手下敗将。”
想想自己跟着二娘倉皇逃命的場景,雷鳴隻覺牙疼,“太強了,他太強了,簡直不是人能打出來的戰役。”
“哦,他強你就怕了?”
擦完臉,相豫把帕子摔在雷鳴臉上,自己轉身往屋裡走,“沒出息!”
親衛已布好飯菜。
雷鳴擡手揭開帕子,丢到一旁的親衛懷裡,大步追着相豫來到屋裡,“這不是沒出息,我是真的打不過這樣的人。”
“這幾天我在掰着手指算,算這個世道上能有誰是席拓的對手。”
“算出來了沒?都誰是他的對手?”
相豫扒拉一口飯。
在外面守了這麼久,雷鳴也餓了,讓親衛也給自己盛上一碗飯,席地坐在相豫對面,跟他同吃一鍋飯,一邊吃,一邊拿着筷子叨叨,“楚王大概會是他的對手。”
“恩,楚王确實厲害,一統江東,虎視群雄。”
相豫點頭,“還有嗎?”
“沒了。”
雷鳴搖頭。
“......你說沒了就沒了?”
相豫拿筷子敲雷鳴的頭,“你大哥你嫂子難道不是他的對手?”
相豫手勁頗大,雷鳴連忙捂頭,“你倆不是他的手下敗将嗎?”
“不僅敗了,還敗得那麼慘,差點把小阿和都給丢了。”
“那時候能跟現在一樣嗎?”
相豫有些無語,“那時候你大哥手裡才有幾個人?三千拿着鋤頭榔頭的起義軍去對陣席拓的五萬精兵,換韓白衛霍來了也打不赢!”
“現在不一樣了,你大哥手裡有人了。”
相豫頗為自得,“不僅有人,還有糧,有城,有民心與悍将——”
雷鳴潑冷水,“是啊,咱們有民心有悍将,可席拓也有二十萬大軍啊。”
“這還隻是先鋒軍,後面還不知道多少人呢。”
“皇帝佬兒對庶民出身的嚴老将軍防備得很,可對奴隸出身的席拓卻頗為信任。”
雷鳴想不明白,“二十萬的兵馬說給就給了,還準備再動員個二三十萬,給他湊夠五十萬來剿匪——不對,來打咱們。”
“匪”是自己,雷鳴立刻改了說辭。
五十萬大軍在哪都不是一個小數字,尤其是對相豫這種剛剛打下根據地需要發展的人來講,這個數字足以讓他一夜回到起義前,更别提領兵之人是席拓,打得起義軍望風而逃的絕世悍将,遇到這樣的人,簡直天要亡他。
但相豫一點不緊張,白手起家的枭雄主打一個天不怕地不怕,“你怎麼長别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他現在不是還沒五十萬嗎?以皇帝佬兒的摳搜,這二十萬先鋒軍的水分都不少。”
“席拓确實厲害,但咱們也不差。”
飯菜吃得差不多,相豫擱下碗,伸手攬着雷鳴的肩膀,“你大哥一輩子怕過誰?别說席拓了,他跟楚王綁一塊,你大哥都不怕他。”
隻要貞兒不拿劍指着他,那一切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相豫與雷鳴勾肩搭背,“放心,我以前敗給他,現在不會。”
“要不是因為他,阿和能受這麼多的苦?”
相豫虎目微眯,眼底閃過一絲暴戾。
今生的阿和活了下來,但前世呢?
前世的阿和沒能熬過亂世,凄涼死在群狼環視裡。
直到他登基為帝,為她依山建陵,為她立碑寫傳,當了多年孤魂野鬼的阿和才終于瞑目,經年改世再重生,以現在的模樣與他重逢。
前塵往事不能想,一想便是拿尖刀剜他的心窩,“席拓縱然不找我,我也會去找他。”
“阿和受的那些苦,我要在他身上讨回來。”
雖然自己還沒成婚,更沒有女兒,但雷鳴也能明白相豫的心裡。
阿和那麼嬌嬌弱弱的一個人,是他們捧在掌心養大的小姑娘,若不是運氣足夠好,哪能在亂軍之中活下去?更不可能再與他們重逢。
想起阿和受的苦,雷鳴心裡也不好受,于是拍拍相豫肩膀,示意自己與他同仇敵忾,“咱們一起讨回來。”
“不就是席拓嗎?我連死都不怕,還會怕一個席拓?”
因領兵之人是名揚天下的席拓而有些底氣不足的雷鳴此時信心爆棚。
——他就是死,也得拖着席拓一起下地獄。
他可不想留這麼一個禍患未來再霍霍小阿和。
阿和那麼病弱嬌怯的一個人,經不起又一次的摧殘折磨。
兩人狼吞虎咽吃完飯,去商議應對席拓的對策。
駐守葉城的軍師韓行一聽到席拓親提二十萬大軍而來,忙把葉城的事務交給穩妥之人來看守,帶着石都星夜趕來。
“軍師來了?”
雷鳴大喜,“太好了!這把穩了!咱們肯定能赢!”
韓行一搖着頻率萬年不變的羽扇,領着石都來到議事廳,“雷将軍,不可輕敵。”
“席拓天生将才,非一般人能敵,縱然是我,也沒有十全把握能赢他。”
“沒事,軍師赢不了他,還有大哥與二娘呢!”
雷鳴哈哈一笑。
“......”
謝了,主公與夫人與我同在伯仲之間,我若赢不了,便是主公夫人同樣赢不了。
跟石都這種聰明人打交道打久了,韓行一有些忍不了雷鳴的蠢,羽扇撥開雷鳴,徑直來到沙盤前,查看敵我地形與兵力。
他們雖扼守葉城與谷城兩座城池,但席拓亦有盤水天險。
他們雖有嚴老将軍來降,又有夫人帶來的三萬精兵,但席拓麾下二十萬,還有三十多萬在調集。
他們雖連下幾城,士氣正勝,但席拓橫掃天下,鮮有敵手,跟随他的盛軍的氣勢不說氣勢如虹,那也是所向披靡的程度,遠不是被酒囊飯袋統率時的散兵遊勇。
一言蔽之——
難打。
難打。
非常難打。
難打到讓他忍不住懷疑,上輩子的主公在沒有阿和的幫助下是怎麼打赢了席拓,又如何一統的天下?
——别是小姑娘為了騙他給主公賣命而哄他的話吧?上輩子的主公壓根沒能當皇帝?
不能吧?
小姑娘說話時才八歲,還是孩子,她能說謊嗎?
當然不能。
所以這場仗必然是主公赢了。
所向披靡如席拓都是主公的手下敗将,其他牆頭草定然望風而降,主公以摧枯拉朽的攻勢一統中原,然後與楚王一戰定勝負,最後做了九州天下之主。
恩,定然是這樣。
人心所向,天命所歸,主公位尊九五,他青史留芳。
這麼一想,韓行一倒也不覺得席拓不可戰勝了,搖着羽扇又斟酌片刻,眸中精光倏地一閃,“若無把握大破席拓,不妨換條思路。”
“哪條思路?”
雷鳴躍躍欲試。
——他就知道軍師肯定有主意!
韓行一羽扇掩面,微微一笑,露出一雙狐狸似的眼,“招降。”
“......”
你可真敢想。
席拓又不是在大盛過得凄風苦雨的嚴守忠,他官拜大司馬大将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腦袋被驢踢了,才會投降他們!
·
“席拓為何會投降楚王?”
修築得高高的工事上,姜貞鳳目輕眯,看向不遠處翻湧怒吼着的盤水。
相蘊和雙手托腮,坐在她身邊,“我也不大清楚,隻知道他死的時候是用一支鳳钗自戕的。”
“鳳钗?”
姜貞眉頭微動。
相蘊和拿手比劃着,“前來蹭我陵墓的鬼曾與我說過,是一支很漂亮的鳳钗。”
她的陵墓選的地方着實好,又以五行八卦來修築,她是被葬到那之後,才慢慢有了意識。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意識到父母已為開國帝後,然後再意識到潑天富貴沒能落在她身上,她隻是一個坐擁無邊帝陵的孤魂野鬼,就,挺無聊的。
偶爾也會有執念極深的鬼嗅着帝陵的帝王氣尋到她這裡來,作為蹭帝王氣的報答,會與她講一些這些年發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比如說一生未嘗一敗的席拓死于自戕,兇器是一支極為罕見的鳳钗,染血的鳳钗和着南方極為罕見的鵝毛大雪,把閉目而躺的将軍掩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你還記得鳳钗的模樣嗎?”
姜貞眼皮一跳,問相蘊和。
相蘊和點頭,“記得。”
“那支鳳钗很漂亮,讓人過目不忘。”
“甚好。”
姜貞慢慢笑了起來,“畫下來,讓工匠連夜打造出來,然後咱們送給這位戰無不勝的盛朝大司馬。”
相蘊和循着記憶,把鳳钗畫了下來。
趙修文拿了圖紙,尋能工巧匠去打造。
因為要修築工事,姜貞帶的大多是工兵,裡面最不缺的便是打造東西的兵士,一群人圍在一起煉制了幾個晝夜,終于把鳳钗打造了出來。
“阿和,鳳钗好了,你看對不對?”
趙修文重賞完軍士,拿着簪子找相蘊和。
相蘊和左看右看,“唔,好像是這樣的。”
“但,又好像缺了什麼。”
姜貞輕取佩劍,割破掌心,染血的手指抓起鳳钗,斑斑血迹沁入钗環。
相蘊和呀了一聲,“阿娘,你這是做什麼?”
“嬸娘仔細手!”
趙修文大驚。
“這樣是不是更像了?”
姜貞把鳳钗遞給相蘊和。
相蘊和這才意識到姜貞的用意,把鳳钗拿在手裡看了又看,“的确比剛才像了。”
“可是,阿娘也不必用自己的血。”
相蘊和看着姜貞掌心的傷口,不由得頗為心疼,“咱們帶的有雞鴨魚,随意取些它們的血也是一樣的。”
姜貞搖頭,“席拓乃沖鋒陷陣之将,豈會分辨不出人血與畜生血?”
“哪怕用人血,也不該用嬸娘的血。”
脾氣極好的溫潤公子難得說了埋怨的話,“我還在這兒呢,嬸娘可以用我的血。”
“你這孩子,你的我的有什麼區别?”
姜貞被他逗笑了。
親衛取來紗布與傷藥。
趙修文接過來,輕手輕腳給姜貞包紮傷口,“不一樣的,嬸娘是三軍主帥,我不是。”
“三軍不可無主帥,但我這樣的人卻很多。”
“孩子氣。”
姜貞搖頭輕笑。
“阿和,這支鳳钗可否送給席大司馬?”
姜貞問相蘊和。
“呃......”
相蘊和有些拿不定主意。
盛夏時節,百花大多凋零,荒草漫野中,隻剩下不知誰種下的月季仍一枝獨秀,相蘊和眼前一亮,上前掐了朵開得正好的月季花,簪在鳳钗上面。
“這樣就差不多了。”
染血的鳳钗配着開到荼蘼的花兒,相蘊和頗為滿意,“這支鳳钗,應該能讓大司馬深夜來見。”
相蘊和說對了。
當這支鳳钗被使者送到席拓面前,燦爛的花兒已因路途的颠簸而衰敗,殘破不堪的花兒與斑斑的血迹壓着嶄新的鳳钗,這位有冷面閻王之稱的大司馬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