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蘊和心中一喜。
阿父竟也與阿娘一樣,要将她當做繼承人來培養了嗎?
阿娘将她視為自己的繼承人她并不意外,阿娘是女人,天生便比男人更能共情女人,也更容易看到女人的不易。
同樣是白手起家打天下,阿娘所遭遇的困難遠比阿父多得多,而這種磨難也更加堅定阿娘立她為繼承人的心,這意味着阿娘不僅在男人主導的世界打出一片天,更改寫了傳承了幾千年祖制規矩,對于阿娘來講,這是比在廢墟之上重新建立一個國家更有成就感的事情。
所以她必須是阿娘的繼承人,也隻會是阿娘的繼承人。
——這意味着阿娘将曆史上将相王侯盡數踩在腳下,開創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完整的屬于她的時代。
但阿父完全不同,亂世之中女人抵抗風險的能力天然比男人低,生育之險讓原本屬于女人的優勢變成劣勢,也讓無數想要以女兒傳家産的父母們忍不住打起退堂鼓——女兒若折在生孩子的鬼門關裡,那他們的萬貫家财又傳給誰?
阿父原本可以規避這一切,就像無數個開國皇帝一樣,隻要自己把王朝的基業打得足夠好,兒子孫子們平庸一些也無妨,隻要不是昏聩到極緻,連晉朝宋朝這種王朝都能苟個幾百年。
可是阿父沒有。
他與阿娘一樣,看到她不甘人下的野心,看到她閃閃發光才能,然後掙紮猶豫之後,還是将家國重擔交給她。
女兒又何妨呢?
世俗規矩自有他們來抗,她的對手隻有她自己,隻要她能在亂世之中活下來,她便是他們無可争議的繼承人。
相蘊和手指慢慢攥緊衣袖。
——她會活下來的,比誰活得都好。
“阿父,壽昌封号的寓意很好,我很喜歡。”
相蘊和擡頭,看着面前落拓不羁的雄主,聲音雖輕,但也笃定,“阿父,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對我的期望。”
相豫哈哈一笑,“這是自然,阿父對你有信心。”
“義父對阿和有信心,那對我呢?”
姜七悅從相蘊和身後探出小腦殼。
相豫伸手揉了下姜七悅的發,“對你也有信心。”
“既然有信心,那義父準備封我什麼?”
姜七悅眼前一亮,笑着追問。
相豫道,“阿和是公主,你當然也是公主。”
“封号麼,軍師幫你拟了幾個,你喜歡哪個,義父就封你哪個。”
“原來軍師早就拟好了封号,居然還不告訴我。”
姜七悅立刻轉身問軍師,“軍師,你都幫我拟了什麼封号呀?”
這種讨封賞的行為旁人做起來頗為市儈,偏姜七悅自帶嬌憨之氣,追問起來隻讓人感覺天真可愛,全無功名利祿之感,軍師韓行一向來讨厭蠢人,可見姜七悅眉眼清澈嘴角含笑,難得對這種腦袋不大靈光之人有了幾分好脾氣。
“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好封号。”
韓行一道,“昌平,取昌盛太平之意;長甯,取長治安甯之意;安樂,取平安快樂之意。”
這些封号無論從家國政治方面講,還是從個人期許方面講,都是極為出挑的封号,讓苛刻如姜貞都挑不出什麼錯,嚴三娘聽得頻頻點頭,“軍師果然用心了。”
“不好不好,我都不喜歡。”
但姜七悅卻直搖頭,“軍師,還有沒有其他的?”
韓行一雖是起義軍頭領中年齡最小的,但地位卻極高,連相豫與姜貞都要給他幾分薄面,甚至看他臉色行事,像今日這種被人全面否定還是第一次,韓行一看了一眼姜七悅,眉頭不由得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軍師,你也有今日!”
軍師一貫愛多心,相豫嬉皮笑臉打圓場,“果然是小女孩家家的心思不好猜,連你都猜不到她們想什麼。”
“的确不好猜。”
韓行一敷衍應了一聲,眼睛看着姜七悅,“女郎想要什麼樣的?”
其實姜七悅也說不準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封号,一時間被韓行一問住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大庭廣衆之下駁軍師面子是多麼嚴重的一件事。
姜七悅撓了撓頭,“恩......我也不知道。”
“軍師做事向來妥帖,不會隻擇三個封号讓阿父挑選。”
相蘊和笑了一下,不着痕迹把事情圓過去,“敢問軍師,可還有其他封号備選?”
這話說得極有水平,既捧了韓行一,又讓姜七悅有了再選擇的餘地,韓行一瞧了眼笑眼彎彎的相蘊和,忽而覺得立她為繼承人也不錯,最起碼繼承了主公與二娘的聰明,在她手底下做事不會太難。
——他比主公二娘小太多,日後必是輔政托孤的人選,一個好的繼承人對他來講無比重要。
“有。”
韓行一輕揮羽扇。
親衛會意,取來韓行一之前定下的封号,雙手捧到相蘊和與姜七悅面前。
“太好了,居然有這麼多,三娘說得不錯,軍師果然用心了!”
姜七悅喜出望外。
相蘊和刮了下姜七悅鼻梁,“還不快謝謝軍師?”
“多謝軍師!”
姜七悅笑着向韓行一道謝。
韓行一微颔首。
姜七悅與相蘊和湊在一起看封号。
韓行一選出來的封号都是寓意極好的封号,但姜七悅都不喜歡,最後看到韓行一随手寫下的草稿,眼睛不由得亮了起來,指着上面龍飛鳳舞的幾個字的大聲道,“阿和,我要這個!”
“千金公主?”
字寫得有些潦草,相蘊和辨别起來有些吃力。
“對,就是千金公主!”
姜七悅重重點頭,“這個封号很好,聽起來就是父母的掌中寶,我很喜歡。”
相蘊和笑了起來,伸手捏了下姜七悅的小臉,“恩,那就這個了。”
韓行一微微側目。
這是他想封号之際随手寫下的,沒有家國重擔,更沒什麼美好寓意,可謂是所有封号裡最普通的一個,可就是這麼一個封号,卻讓姜七悅如獲至寶,思及原因,不過是小姑娘心思質樸,單純無暇,榮華富貴對她來講不過是過眼雲煙,家人的疼愛才是她心裡最最重要的事情。
韓行一多看了一眼姜七悅。
大抵是這段時間在京都吃得好,小姑娘臉上長了一些肉,看上去比在盤水的時候氣色好了許多,眉眼雖沒有相蘊和那般精緻,但也珠圓玉潤,嬌憨可愛,别有一番英氣味道。
——恩,是個當千金公主乃至武将封侯的好料子。
“既然女郎喜歡,便以千金為公主封号。”
韓行一收回視線。
姜七悅謝了又謝韓行一。
兩王公主們的封号定好,接下來便是軍師韓行一,相豫姜貞稱王,他自然是國相,他之後,便是武将們的封号。
嚴三娘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武将能自己選封号的場景,還别說,這種事情發生在相豫麾下着實不讓人意外。
“揚威!我要揚威将軍的封号!”
嚴三娘挑了自己最喜歡的。
被嚴三娘耳提面命看了幾本書的左骞琢磨了一會兒,也選了自己想要的,“三娘揚威,那我就昭武吧。”
封号全部定了下來。
一道道王令自皇城發出,稱王入相與出将同步進行。
王令傳至九州,天下又是一番動蕩。
得中原者得天下,占據中原之地的相豫自然成了各方勢力的眼中釘肉中刺。
此時大盛太子已自立為王,北上與皇叔盛元洲合兵一處。
皇叔盛元洲原本北征梁王,但此時京都被占中原失守,一時間無暇再征讨梁王,與梁王雙方罷兵,奉太子為帝,商議光複中原收複京都之事。
相豫曾經投靠過梁王,在梁王手底下做過事,梁王比誰都清楚相豫的實力,見相豫虎踞中原,不由得心中大懼,權衡利弊之下,果斷與皇叔盛元洲議和,雙方商讨一同攻打中原之地。
而此時一統江東的楚王也與兩人暗通款曲,言他們若攻打相豫,他必出兵牽制,讓相豫首尾難以相顧。
相豫知曉自己坐鎮中原,各方勢力必會握手言和一同攻打自己,便實行外緊内松的政策,各個關隘重兵防禦,京都則張燈結彩,慶祝相蘊和的十二歲生日,更慶祝自己前所未有的大勝利。
中原邊境的調兵遣将并未引起京都的騷亂,而相豫的大肆慶祝更是讓京都百姓吃下一顆定心丸。
——若無一統天下的資本,誰敢這般慶祝?這亂了幾百年的神州大地,終于要恢複太平了。
“壽昌公主?”
整座城市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慶祝之中,商溯遙看京衛們挂出來的封号,頗為贊許點點頭,“寓意不錯,長壽昌平,是個好封号。相豫還算有點良心,給了她這個封号。”
再瞧一眼毫無寓意千金公主,刻薄貴公子十分嫌棄,“這個封号定是相豫自己取的,韓行一那厮取不出這種敷衍封号。”
老仆不置一詞。
“時候不早了,咱們也出發吧。”
商溯早已習慣老仆的沉默寡言,見天色已至,便吩咐衆人出發,與無數為相蘊和賀壽的人群彙聚一處,一同湧入這座他無比熟悉又頗為陌生的皇城。
雙王臨朝,公主生日,哪怕外面已兩軍對陣,但各方勢力還是送來賀禮,做一做面子情。
隻是這面子情裡保藏禍心,借刀殺人的把戲再次被他們玩得風生水起,一擔擔賀禮之下藏着見血封喉的箭/弩與利刃,百步之外便能取人性命。
盛大的慶祝才剛剛開始。
“七悅,你與阿和一起受封,一會兒你離阿和近一點。”
相豫笑眯眯地拍了拍姜七悅肩膀。
姜七悅笑着點頭,“知道啦,義父。”
“這句話你說了好幾遍了,我記在心裡了。”
相豫平時并不是愛啰嗦的人,今日一句話卻重複好幾遍,姜七悅奇怪看了眼相豫,不免有些納悶,可當她看了一眼後,她心裡更納悶了。
——相豫禮服之下穿的是薄甲。
她是習武之人,穿沒穿甲她一眼便能看出來,但相豫今日稱王,衣服頗為隆重,一層又一層的錦衣華服下,她并未察覺裡面的薄甲,可當現在離得近了,那極難察覺的薄甲的輪廓還是被她看出了端倪,她看了又看相豫的衣着,再瞧瞧相豫的身後,後知後覺發現不對勁來。
三娘着甲,小叔叔着甲,每一個親衛都着甲。
武将們着甲受封很正常,可第一個受封的軍師受封之後便沒了蹤迹便有些不正常了——比阿和還手無縛雞之力的軍師出現在血肉橫飛的絞肉場裡,是被人動動手指便能捏死的一盤菜。
姜七悅皺了皺眉,手指從厚重的禮服之下探出來,握住相蘊和的手,“阿和,一會兒你站在我身後,無論什麼情況下都别探出頭。”
“好呀。”
相蘊和回握着姜七悅的手,面上帶着淺笑,眼睛便如細碎的星辰一般璀璨,她沖姜七悅眨着眼,安撫着陡然發現不妥的如同炸毛小老虎一樣的小姑娘,“七悅,我們不會有事的。”
姜七悅不大相信相豫的部署。
她們現在在受封的高台上,是活生生的靶子,一支弩/箭飛過來便能要她們的性命。
“有事沒事要明天才知道。”
姜七悅幽怨地看了一眼相豫。
雖說他們父女三人當靶子很合适,但一個弄不好便是被人滅門,義父的腦殼是被軍師踢了麼?怎麼不拿軍師當靶子?
姜七悅心中腹诽。
弩/箭劃破長空,直沖三人而來。
姜七悅瞳孔微縮,劈手奪下親衛手中箭,劈開破風而來的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