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豫一腦門問号。
但畢竟是敏銳果決的枭雄,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手一伸,拽住杜滿手裡的長矛,“什麼三郎?!”
“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相豫珠連炮似的發問,“他憑什麼要聽阿和彈琴?!”
他都不敢要求阿和彈琴彈好聽點,三郎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野男人,憑什麼要求這個?
還要求他給阿和請名師?
他都窮得恨不得去打劫盛軍豪強了,哪來的錢給阿和請師傅?!
有請師傅的錢,他還不如多給阿和買幾件衣服首飾。
衣服首飾穿戴起來好看,彈琴能彈出個什麼?彈出個三郎來給他添堵?!
三郎三郎,這排行一聽就不吉利!
相豫十分唾棄,連帶着這個三字都覺得晦氣。
哪裡冒出來的野小子,竟敢要求他女兒?
他配嗎?
他不配!
“三郎是顧家的人,特别厲害的一個小郎君,要不是他指點,我還真不敢百騎劫盛營。”
杜滿簡短介紹着顧家三郎,有點奇怪相豫的關注點,“哎呀大哥,你關注三郎幹什麼?”
“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跟我一起沖陣殺敵啊!”
一路上滾瓜切菜似的殺透盛軍,杜滿痛快極了,拽回被相豫握着的長矛,興沖沖向相豫發出邀請,“大哥,大盛當真氣數已盡,統帥三軍的主将越來越廢物了,連布防都沒怎麼布防,我隻帶了百餘親衛,便能從後軍殺到前軍,把他們鬧個人仰馬翻。”
“大哥快跟我一起,咱們再殺一陣,把他們趕到豫公谷去。”
杜滿興奮道,“三郎說了,豫公谷是個口袋形狀的山谷,隻要能把盛軍趕到那,他們就會成為大哥争霸天下的仰仗!”
杜滿說話簡短又沒說到重點,但相豫還是敏銳地從他話裡推斷出個大概——顧家三郎很厲害,一切都是他部署的,現在是最後一步,要把盛軍趕到豫公谷,讓走投無路的盛軍投降他。
心裡直罵三郎晦氣的相豫頓時眼前一亮。
——手中有三五千人,他尚能打得盛軍沒處躲,若有三五萬的盛軍做依仗,他以後豈不是能縱橫天下?有了與逐鹿中原的諸侯們相争的資格?
好的,這位三郎不晦氣了!
不僅不晦氣,還來得特别是時候!
那麼問題來了,這麼厲害的三郎,為什麼要幫他?
因為阿和?
剛才小滿還在說要聽阿和彈琴?
相豫皺了皺眉,心裡有些不舒服。
哼,來得再怎麼是時候也沒資格要求他女兒,阿和樣樣出色,樣樣都好,輪不到别人來指手畫腳。
相豫一邊唾棄着所謂的三郎的挑揀阿和的棋藝,一邊作出反應。
戰場厮殺的将領身體的反應比大腦來得更快,雙腿一夾馬肚,武器瞬間出手——
“兄弟們,随我沖!”
相豫大喊出聲。
“沖呀!”
“随大哥沖陣!”
相豫一呼百應,頓時間喊殺聲震天。
剛被杜滿偷襲過的盛軍尚未來得及重整軍隊,又被相豫領着人沖殺,而那一聲聲的跟随大哥沖陣的話,更是将相豫的身份告知盛軍——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相豫領兵回援。
盛軍對陣方城唯一的優勢是兵力,可當相豫帶着大部隊趕回來,他們唯一的優勢便也消失不見,黑夜中,他們根本看不清相豫帶了多少人,隻聽到哪哪都是喊殺聲,哪哪都是火光沖天,求生的本能讓他們根本不敢戀戰,逃竄着奔向豫公谷。
盛軍遇襲的消息很快傳到方城。
“阿和,駐紮在城外的盛軍好像被人偷襲了。”
斥衛來報外面的戰況,蘭月一刻不敢耽誤,連忙把斥衛領到相蘊和面前。
和衣而睡的相蘊和立刻從床上爬起來,擡手揉了臉,大腦飛速運轉。
“看清楚是誰偷襲的盛軍嗎?”
宋梨披衣而起,急忙問道。
蘭月搖了搖頭,“太黑了,也太遠了,看不清人和旗幟。”
“但斥衛耳尖,聽到了他們的稱呼。”
蘭月看了一眼相蘊和。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别是她阿父回來了吧?
葉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必經之路,不拿下葉城,阿父一輩子都隻能偏居一隅。
如今正是攻打葉城的關鍵時刻,阿父怎能輕易撤并回援?
她不是告訴滿叔,讓滿叔保守秘密了嗎?
怎麼還是讓阿父知曉了方城被圍的事情?
簡直添亂。
相蘊和不悅蹙眉。
“大哥回來了?”
宋梨看了看相蘊和略帶不滿的小臉,心裡歎了口氣,“大哥若知曉方城被圍,定然會回來救援的。”
蘭月微颔首,“斥衛說,沖陣之人喊的是大哥。”
“肯定是大哥。”
胡青急忙趕過來,“方城被圍,大哥哪還有還有心思打葉城?”
“阿和,在大哥心裡,你跟嫂子是最重要的。”
宋梨道。
相蘊和抿了抿唇,“可是,這樣的話,阿父就前功盡棄了。”
她當然知道她與阿娘在阿父心裡的重要性,要不然也不會再三交代滿叔,讓他一定要保守秘密。
那曾想她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軍師與阿父的敏銳,單從不見了滿叔與百餘親衛,便推斷出盛軍攻打方城行圍魏救趙之計,偏阿父着實看重她,哪怕知曉是故意算計他,他也甘願放棄唾手可得葉城,八百裡加急來救她。
相蘊和心裡酸酸的。
她很喜歡這種被人全心愛護着的感覺,可又覺得這樣被阿父努力呵護着的自己并不是阿父的盔甲,而是阿父的累贅。
——阿父一旦撤軍,攻打葉城便是前功盡棄,哪怕未來阿父再集結部隊對葉城發動猛攻,也沒現在拿下葉城來得容易。
相蘊和長長歎了口氣,“罷了,回都回了,咱們說什麼都晚了。”
親衛端來洗漱水,相蘊和淨了手與臉,揉了揉太陽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不要慌。
一定會有補救措施的。
衆人穿戴整齊,斥衛從外面快步走進來,把看到的事情說給相蘊和聽。
“滿叔與阿父一同劫營?”
相蘊和心頭一動。
斥衛颔首,“雖看不清人與旗幟,但從聲音上來推論,應該是滿哥與大哥。”
相蘊和突然不慌了,“盛軍反應如何?”
“潰不成軍,一路往豫公谷逃竄。”
親衛道。
相蘊和徹底不慌了。
不僅不慌,甚至還覺得阿父來得最是時候。
滿叔偷襲盛軍簡直是神來之筆,庸才主将率領的盛軍在黑夜中根本分辨不出偷襲之人究竟有多少,在慌亂中潰不成軍。
而阿父的到來,更是徹底摧毀他們的重整旗鼓的希望——相豫的大部隊已到,他們根本沒有一戰之力,隻能慌不擇路去逃命。
“豫公谷?”
相豫在沙盤上找到豫公谷的方向。
蘭月咦了一聲,“豫公谷乃口袋形狀,盛軍怎麼往這裡逃竄?”
“如果我看得沒錯的話,是偷襲盛軍的部隊故意為之。”
斥衛道,“大哥與滿哥似乎有意把盛軍往豫公谷趕。”
胡青大笑出聲,“不愧是大哥!”
“盛軍進了豫公谷,那就是死路一條!”
相蘊和眸光輕閃,“看來阿父很快便會有一支新軍隊了。”
盛軍主将大多是權貴之後擔任,高高在上的貴族從不把普通軍士當人看,克扣軍饷,打罵兵卒是常有的事情,這種情況下,盛軍對主将的尊敬又有多少?
盛軍這次大敗,除了她偷學商溯的戰術,以及滿叔有如神助的夜襲,阿父的恰逢其時外,盛軍主将的無能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若領軍之人是石都這樣的将才,盛軍怎會在大溪崖便損傷極重?
怎會被滿叔的夜襲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又怎麼像待宰的羔羊一樣,阿父與滿叔怎麼趕,他們便往哪裡去?
一将無能,累死三軍。
盛軍輸得不冤。
相蘊和道,“蘭姨,你點兵兩千去幫阿父。”
“好,我現在便去。”
蘭月一口應下,轉身出議事廳。
蘭月身影消失在門口,相蘊和吩咐胡青,“青叔,勞煩你去大溪崖走一趟,将陷阱重新布置一下,防備盛軍的三萬後軍來襲。”
“不錯,是該重新布置一下。”
胡青聽命而去。
蘭月胡青皆離去,相蘊和看向宋梨。
清瘦女人此時正瞧着她,眼底帶着明顯的笑意。
“梨姨,你笑什麼?”
相蘊和未開口的吩咐咽回肚子裡,奇怪問道。
宋梨笑道,“阿和,你現在這個樣子,到有些像大哥與嫂子。”
“大哥與嫂子發号施令時,也是你這般模樣。!”
“咦?我像他們嗎?”
相蘊和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臉。
前世她聽得最多的話便是她不像阿父與阿娘。
阿父與阿娘是開國帝後,更是百年難遇的将才,無論是治國能力還是開疆擴土的能力都是世所罕見。
而她,不過是一個早早夭亡在亂世中的小女孩兒,一句性純善,便寫盡她的性格。
純善二字用在她身上是好詞,可用在開國帝後女兒身上,便是一個不貶不褒的中性詞。
——若她有半分像父母,又怎會尚未見證大夏的建成便撒手西去?
她是不像父母。
一點不像。
可現在,梨姨卻說她很像。
不是外貌像,而是發号施令時的揮斥方遒,一種難以言說的枭雄該有的氣度。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她喜歡這個評價,這也是她重生之後聽到的最高評價。
“我是阿父阿娘的女兒,我當然像他們。”
相蘊和開心極了。
“嗯,像。”
宋梨忍俊不禁,“若二娘見了你這般模樣,一定會很開心。”
相蘊和笑道,“既如此,我便再給阿娘掙一下一些賴以逐鹿中原的資本,讓她更加欣慰我的成長。”
“梨姨,盛軍若降,其兵力必然在一萬以上。”
“一下子多了一萬多張嘴吃飯,我軍糧草必然吃緊。”
“這樣吧,”
相蘊和眸光輕轉,“辛苦梨姨往盛軍原本的營地走一趟,看有沒有能用得上的糧草兵甲。”
“若有,不妨帶回來,讓我們暫且應應急。”
盛軍主将不把兵士當人看,把軍饷克扣得厲害,可對于自己的享受,卻是半點都沒少的。
她不止一次聽過,盛軍主将在帶兵打仗之計,身邊有着美人美酒作伴。
前線拼殺而将軍仍在享受,這種事情一旦傳開,對于盛軍原本便不高的士氣是又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宋梨笑着點頭,“的确該往盛軍軍營走一趟。”
“有這種昏聩無能的三軍主将,怎能不讓盛軍知曉呢?”
一道道軍令自議事廳發出。
宋梨領着人去盛軍軍營。
被沖殺掠陣後的盛軍大營已是一片狼藉,但宋梨搜查得仔細,還是從軍營裡搜出了不少東西,主将私藏的美酒,主将私藏的各種美食梅肉,以及主将私藏的各種美人。
兩軍相安無事時,這些美酒美肉美人讓主将頗為享受,可一旦被劫營,慌裡慌張逃命的主将便顧不上那麼多了,美酒美肉美人全部丢下,自己醉醺醺趴上馬,在親衛們的護送下倉促往豫公谷逃命。
宋梨領着人過來時,美人們瑟瑟發抖躲在一起,見有人來搜捕,便梨花帶雨祈求饒過她們性命。
“我是豫公帳下宋梨,小女郎的人。”
宋梨嫌少與這種嬌滴滴的美人們打交道,先自報家門,“我們不殺俘虜。”
“豫公不好美色,不會将你們據為己有。”
“你們可留在小女郎身邊伺候,小女郎是仁善之人,定不會虧待你們。”
想了想,宋梨又補上一句,“若不想留在方城,可待豫公出兵中原之後,你們跟随後軍回中原老家。”
美人們面面相觑。
這就是傳說中見人就殺兇神惡煞的反賊?怎麼比她們見過的任何一個主人都好說話?
不僅好說話,還是個女人?
反賊們反大盛反得連女人都能委以重用嗎?
一時間,美人們對被盛軍妖魔化的反賊充滿好奇。
“奴家六歲便被賣進府,沒有家人,将軍既不殺奴家,奴家便留在小女郎身邊,伺候女郎梳洗穿衣,報答将軍不殺之恩。”
“奴家亦是如此。”
“奴家亦願意伺候小女郎。”
一道道嬌滴滴的聲音響起。
對于出身卑微的她們來講,一生漂泊如浮萍,伺候誰不是伺候呢?
伺候相豫與伺候盛軍沒什麼區别。
同理,伺候相豫的女兒區别也不大。
——姜二娘是出了名的狠角色,讓一代枭雄相豫的懼内名聲遠揚天下,在這種主母手底下讨生活,還不如去伺候小女郎呢。
美人們都願意去相蘊和身邊伺候,宋梨大手一揮兒,讓親衛們送她們去方城安置。
至于自己,便再把盛軍遺留下的美食美酒清點一下,送到豫公谷招降。
這是阿和特意吩咐的,用盛軍的東西來招降盛軍。
盛軍主将甯願把美酒美肉放到腐爛,都不願意分給下面的兵卒,可他們不一樣,他們有了肉,是真的會分給下面的人吃的。
盛軍不把兵卒當人看,反賊卻給他們分肉吃,兩相對比下,隻要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怎麼選。
*
相豫與杜滿把盛軍趕到豫公谷。
豫公谷是一個口袋型的山谷,因相豫進駐方城,而被人稱為豫公谷。
豫公谷的出口如今已讓商溯命杜滿提前以巨石滾木堵住,短時間内清理不了。
出口被堵,相蘊和在知曉相豫與杜滿有意把盛軍往豫公谷趕時,又派蘭月前來支援,蘭月到了之後兵分兩路,一路登上山頂,鋪天蓋地的旌旗打起來,另一路與相豫合兵一處,讓因為天亮而容易暴露真實兵力的相豫看上去兵多将廣,極有威勢。
當山上滿是相豫旌旗,當圍堵自己的反賊一眼望不到頭,當自己的主将隻知道逃命完全想不出對策,當自己根本沒有軍糧可吃時,一種絕望的情緒在盛軍之中迅速蔓延。
“大哥,我們現在去招降吧!”
杜滿躍躍欲試。
相豫搖頭,“不着急,再等等。”
“等到什麼時候?”
那麼多的兵力隻能看不能動,杜滿急得抓耳撓腮。
相豫眸中精光微閃,“三日後。”
倉促逃命的盛軍根本來不及帶軍糧,三日時間,足以把大多數兵卒餓得前兇貼後背,這個時候他帶着酒肉來招降,對于他們來講不亞于看到救世神祇。
“好吧,那我們就再等着三日。”
杜滿隻得耐着性子等。
三日後,宋梨送來清點完畢的盛軍的酒肉。
相豫眼皮微擡,“你怎麼也過來了?”
還送來盛軍的酒肉?
這與蘭月突然出現的行為别無二緻,簡直是雪中送炭。
宋梨道,“當然是受阿和之命了。”
相豫眸光微頓,心情頓時格外複雜。
——他那死了一次的女兒到底是長大了。
長成不僅不需要他來保護,反而能做他的左膀右臂的程度。
“豫,阿和越發有你與二娘的風範了。”
蘭月對相蘊和評價極高。
相豫含糊點頭。
成長如此之快,是他與二娘作為父母的失責。
若他們将阿和保護得極好,阿和應是天真爛漫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手段過人。
“招降吧。”
明明打了打勝仗,相豫卻興緻不高,擺擺手,對杜滿道。
宋梨看了一眼相豫。
杜滿滿心思都是把一萬多盛軍據為己有的事情,沒有留意相豫的細微變化,相豫一聲令下,他立刻挺矛出陣,招降盛軍。
“豫公不殺降。”
杜滿聲音洪亮。
“不殺降?”
“将軍不是說反賊無惡不作嗎?”
餓了三天的盛軍有氣無力地交頭接耳。
“你們的将軍不把你們當人看,但到了豫公這裡,大家都是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杜滿大手一揮,親衛擡上牛羊肉無數。
饑腸辘辘的盛軍看到大塊牛肉切好擺在案幾上,眼睛登時紅了——
他們從軍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多的肉。
“這些都是你們主将存下來的。”
一道清冷女聲在山谷響起,“你們的将軍甯願把肉放到腐爛,也不願分給你們吃。”
“因為在他心裡,你們是賤民,是蝼蟻,是不配與他一同吃肉的草芥。”
交頭接耳的盛軍瞬間安靜!。
盛軍想起稀得幾乎能看到人影的米飯,想起掉在地上能把地砸個窟窿的幹糧,想起自己跟随将軍拼殺,自家的幾畝薄田卻被豪強霸占,想起自己若戰死軍中,家中老母妻兒卻得不到多少錢糧。
在高官權貴眼裡,他們就是賤如草芥的蝼蟻,是權貴們動動手指就能捏死的螞蟻。
他們不配吃肉,他們隻配餓肚子,他們為大盛為主将戰至最後一滴血,大盛天子與将軍們也隻會說一句好生無用,竟不能平叛反賊,讓他再立戰功。
被厭惡被輕視被踩在泥濘中的庶民的一生。
“豫公與你們一樣,庶民出身,身後無任何仰仗,他和你們是同類人。”
“所以他更懂你們的苦,你們的不易。”
“豫公起事時曾說過,他揭竿而起不是為了當皇帝當大王,是為了讓像他一樣的貧苦庶民都過上好日子。”
“這個豪強當道權貴橫行的日子,他受夠了!”
“豫公受夠了被欺壓被不淩辱的日子,你們呢?!”
偌大山谷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不再看說話之人,而是看向自己。
看自己身上破爛甲衣,看自己腳上穿的幾乎磨破腳的草鞋,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看自己餓得前兇貼後背的身體。
難熬的寂靜讓杜滿有些坐不住。
不是,蘭月說得沒錯啊,句句都在理,盛軍咋就不說話了呢?
杜滿看向相豫,“大哥?”
相豫輕眯眼,緩緩搖頭。
“再等等。”
宋梨道。
半息後,死一般安靜的山谷陡然爆發一聲怒吼——
“殺主将,降豫公!”
他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他們受夠了當蝼蟻的生活。
他們更受夠了一日卑賤一生卑賤的魔咒。
他們更更受夠了祖祖輩輩都被人踩在泥裡,子孫後輩永遠是牛馬。
“殺主将!降豫公!”
“殺主将!降豫公!”
一呼百應。
一呼萬應。
這些被高官權貴踩在泥裡的賤民,從不被士族豪強看在眼裡的蝼蟻,在這一刻發出驚天怒吼。
像是要将多年的辛酸苦辣全部發洩出來,他們怒吼着沖向主将。
“殺了他!”
“殺了他!”
這個由世家權貴把持着的世道,早該結束了!
終于醒酒的主将暴怒,“你們這些賤——”
賤民兩字尚未說出,便被盛怒的軍士斬下頭顱,兩隻眼睛大睜着,仿佛心有不甘。
這世道向來如此,豪族士家高高在上,庶民百姓卑賤如泥,千百年來從無更疊。
相豫憑什麼,這群賤民憑什麼,要推翻千百年的制度與規矩?!
主将的血噴灑在盛軍身上。
副将高聲大喊,“幹得好!他早就該死了!”
“快将這個廢物的人頭獻給豫公,向豫公投誠!”
被主将日常打罵的親衛從人群中擠進來,伸手揪着主将的頭發将他的人頭提起來,一路小跑奔向相豫。
“豫公,我們願降!”
“我們願降!”
聲音震徹山谷。
這支嫌少打勝仗被高官權貴素來看不起的盛軍,在這一刻爆發驚人的團結與戰鬥力。
——然而諷刺的是,是為了投降反賊相豫。
一萬餘人盡數投降。
“全降了?”
商溯聲音懶洋洋。
親衛激動不已,“對,全降了!”
“三郎,您太神了!”
商溯不置可否,“若無城中之人調兵遣将,你家主公未必能這般順利将盛軍盡收麾下。”
“對,那人也很厲害。”
親衛不住點頭。
商溯微颔首。
長風卷起枝葉,沙沙聲響。
“?”
沒了?
不該為他引薦一番?讓他在方城再留幾日?
商溯斜睥着親衛。
親衛兩眼放光,看向豫公谷的方向,半點不曾留意商溯的小心思。
“……”
好的,又是一個蠢貨。
整個方城,唯有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郎還算聰慧。
商溯冷笑一聲,“既如此,便讓我會他一會,看他對天下九州有何見地。”
“?”
您不是着急回中原之地嗎?
親衛一頭霧水。
像是想到了什麼,驕矜自傲的少年聲音微微一頓,冷硬聲音有一瞬的柔軟,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叩着案幾,“唔,還有你家女郎的琴藝,我也想領教一二。”
一貧如洗的家庭裡竟能養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小姑娘,在這個世道堪稱奇迹。
*
“三郎要聽我彈琴?”
相蘊和眼前一亮,“我就知道,是你們不懂欣賞,我的琴藝這麼好,肯定會有人喜歡的。”
“……”
那是因為顧家三郎沒聽過您鋸木頭。
若他聽了,肯定連夜抱着馬車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