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臉色微微一變。
引楚王強渡長江是什麼概念呢?
是在楚王的攻勢下接連丢掉商城與濟甯,讓丢失扼守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徹底暴露在楚王的兵鋒之下,楚王一聲令下,千軍萬馬攻向中原的一馬平川。
沒有山川地形的天然屏障,沒有商城與濟甯的層層把守,中原之地的平坦能讓楚王長驅直入,直指中原之地的心髒——京都。
此計太險。
稍有不慎,便是九州天下的命運徹底被改寫。
衆人面面相觑,心中極不認同。
“公主,當初我們能大敗盛軍,攻取京都,便是因為夏王兵行險招的緣故。”
嚴三娘斟酌開口,“當初我們與大司馬席拓兩軍對峙之際,我們的兵力并不占優勢,是以,夏王不得不繞過扼守中原之地的屏障,三萬大軍走懸崖峭壁,九死一生才抵達中原。”
左骞點頭,“那段時間的确很危險,如果不是有七悅,隻怕我們根本走不出盤龍山。”
“也沒那麼危險了。”
姜七悅撓了撓頭,“就是突發事件多點,需要反應快,力氣大。”
“像你這種反應快又力氣大的人能有幾個?隻怕世間再尋不到第二個。”
思及往事,嚴三娘仍覺得心有餘悸,“我們有你,仍走得如此艱難,如果沒有你,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但支撐我們走過盤龍山的懸崖峭壁的是中原之地的無險可守。”
嚴三娘擡眸看向相蘊和,“隻要我們能成功抵達盤龍山山腳下,我們的大軍便能兵臨京都城下。”
相蘊和溫柔一笑,“這是自然。”
商溯面上閃過一絲不耐煩。
——身為将軍有作戰經驗是好事,但以前的作戰經驗也會左右你的思維判斷,讓你斟酌猶豫,錯失作戰良機。
察覺到商溯面上的猶豫,但嚴三娘還是要說,事關中原之地的安危與京都的防守,她怎能因為主将的個人喜好而選擇沉默?
嚴三娘繼續說道:“我們不過三萬大軍,便能把端平帝吓得棄國都而逃,楚王坐領江東數年之久,他的兵力遠在當初的我們之上,十萬,二十萬,三十萬,甚至五十萬也有可能,他若大舉興兵攻入中原,我們又當如何?”
左骞擔心的也是這件事兒,“是啊,現在的楚王,可不是當初的我們。”
“他麾下猛将如雲,謀臣如雨,他若能橫渡長江,無險可守的我們隻怕不是他的對手。”
“如果不在中原決戰,那就是在水上與楚軍決戰。”
商溯最讨厭尚未開戰便猶豫,“我們的水師訓練時間不過兩年,能打仗的人隻有五萬,讓五萬對陣号稱百萬水師的楚軍,你們覺得勝算如何?”
“……”
這種事情根本不能想,一旦細想起來,人生便隻有舉手投降一條路。
“我怕水。”
姜七悅愁眉苦臉,“雖然三娘找了人教我凫水,但我還是很怕,這麼多天了,我還是沒能學會凫水。”
姜七悅年幼之際險些被人按着脖子在水坑裡淹死,直至今日,她都極為怕水,莫說跟人學凫水了,水剛沒膝蓋,她便吓得打哆嗦。
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到水坑便害怕,可想而知當初的小姜七悅究竟經曆了什麼。
相蘊和看到這樣的七悅便覺得心疼,走上前,執起姜七悅的手,輕輕拍了拍她手背,“不怕的,咱們未必要與楚軍在水上交戰。”
“但是讓楚軍攻入中原更危險。”
姜七悅心中一暖,反握着相蘊和的手,“阿和,你還是想清楚之後再做決定。”
“但是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姜七悅笑眼彎彎,露出尖尖小虎牙,“如果在水上決戰,我便努力适應戰船,不拖你的後腿。如果在中原決戰,我便為你斬将奪旗,助你擒拿楚王,蕩平亂世。”
商溯眉頭微動。
——這個個頭矮矮的小姑娘很會哄相蘊和。
相蘊和笑了起來,“放心,我不會辜負你對我的期待。”
這種被人全心信任着的感覺真的很好。
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是對,是錯,還是大逆不道,又或者匪夷所思,她都會永遠站在你身後,為你搖旗呐喊,為你所向披靡。
相蘊和牽着姜七悅的手,走到沙盤前。
中原之地的平坦在沙盤上更加能彰顯,隻要丢了商城與濟甯,中原便再無屏障,如同是楚軍手中待宰的羔羊,毫無反抗能力。
此計太險,并非說說而已,而是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不是她死,便是楚王亡。
“我們在水上不是楚軍的對手。”
相蘊和分析說道:“三國時期,曹孟德興兵百萬,不料卻被孫劉聯軍以少勝多,大敗而歸,徹底斷絕一統天下的希望。”
“赤壁之戰雖有周郎的妙計在,但北人不善水性亦占極大原因,與南人在水上決戰,便是以我之短攻敵之長。”
相蘊和聲音緩緩,将敵我優勢說得很明白,“可若失引楚王入中原,便是我們占盡優勢,天時與人和,我們獨占兩種,哪怕沒有地形優勢,但以三郎之善用兵,未必不能在中原之地也占出地形優勢。
赤壁之戰太有名,連左骞這種少讀書的人都知道,衆人心頭一凜,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曹操占盡優勢仍被孫劉聯軍所敗,他們呢?
他們沒有曹操的一統北方,更沒有後方安甯,他們有的是鄭水之地的滿目瘡痍,災後重建的錢糧與人力。
錢與糧不要錢似的撒下去,才勉強将災民安頓下來,可這隻是一個開始,後面花錢的地方會更多,災後的重建,災民的遷徙,這些都需要人力,更需要數不清的錢與糧,這麼重的擔子壓下來,讓他們原本便捉襟見肘的經濟更加雪上加霜。
如果兩位主公是尋常諸侯,他們還可以苦一苦百姓,大肆征收賦稅,來補上這個巨大的窟窿。
又或者說對受災的地方視而不見,讓災民們自生自滅,左右不是自己做出來的事情,憑什麼要自己來替盛元洲收底?
可兩位主公不是,他們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仁主明君,他們見不得百姓們掙紮在水深火熱之中,更見不得鄭水之上的浮屍千裡,所以他們不僅免了百姓們的賦稅,更調用一切力量來赈災救民,讓這片飽受苦難的土地與人民早些恢複安甯。
這樣後方不穩财政艱難的他們,如何能與占盡優勢的曹操相比?
而楚王更不是各有異心的孫劉聯軍,如今的江東之地隻有楚王一個王,他的将令便是聖旨,不會有人質疑他的任何決定。
江東之地上下一心,楚王又骁勇善戰,與這樣的人在他們極為擅長的水戰上決戰,幾乎是将自己不善水性的将士們送給他們殺。
引楚王入中原似乎是唯一的辦法。
但這個辦法太險太險,險到要麼楚王死,要麼他們亡,絕對不會有第三個結果。
衆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誰也拿不了這個主意。
嚴三娘看向左骞。
——這種時候,左骞比她更适合開口。
察覺到嚴三娘的視線,左骞撓了撓頭,“阿和,這件事兒太大,咱們得跟大哥和嫂子說一下,看他們有什麼意見。”
“這是自然。”
相蘊和微颔首,“茲事體大,自然要與阿父阿娘商議的。”
商溯不置可否。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蘊和這種思維,永遠當不了大将軍。
相蘊和壓根不想當大将軍,她要當的是掌權天下的執政者。
作為執政者的她,知兵便可,不必當天下第一的大将軍,在用兵與用人的事情上,顯然是如何用人更重要。
很顯然,知人善用是她的最擅長的事情,否則她身邊不會圍着一群武将,更不會以十五六歲的年齡便讓他們死心塌地。
當然,撤出商城與濟甯的事情太大,所以他們才會猶豫不決,讓她父母拿主意,除了這件事情之外,她的命令便是将令,他們赴湯蹈火也會執行。
信件被斥衛八百裡加急送到相豫與姜貞手中。
“放棄商城與濟甯,在中原之地與楚王決戰?”
姜貞眉梢微挑,鳳目淩厲,“豫,你的女兒膽量不小。”
相豫哈哈一笑,“這不是你生得好養得好麼?”
“如果換成其他人,她哪來這麼膽大包天的主意?”
這話是大實話,姜貞笑了一下,大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的确像她。
“勇氣可嘉,但此計太險,稍有不慎,我們的政權便有覆滅的危險。”
雖欣賞相蘊和的性子,但姜貞對她的行為持保留意見,“楚王不僅善水軍,攻城略地更是他的拿手好戲,若引他到中原之地決戰,咱們未必能占上風。”
相豫點頭,“是這個道理。”
“所以,你并不贊同阿和的主意?”
相豫看向姜貞,一雙虎目似笑非笑。
夫妻兩人在這種事情上太有默契,姜貞眸光微閃,聲音清越,“不,我贊同。”
“我也贊同。”
相豫笑了起來。
“咱們的女兒雖不善騎射功夫,但卻從不是手無縛雞之力需要别人來保護的嬌嬌女。”
相豫牽着姜貞的手,低頭吻着她手背,“她是我與你的女兒,未來的江山萬裡要交到她手裡,若沒有能讓天下人都信服的赫赫戰功,如何能以女子之身問鼎九五?”
“貞兒,女子生來便比男人艱難。”
“男人若為帝,可繼承,可受禅,可女人若想為帝,便隻能從屍山血海裡拼殺出來。”
“皇位就在這兒,她需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