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趙振到達長葛城時,已經是傍晚。
低矮的縣城在落日中,如同一座環抱的土丘,默默地矗立在那裡。
等走到近處,才瞧見城門外,上千餘騎兵分列兩排,形成一條夾道,迎接趙振大軍入城。
為首一人正是程毅,此刻的他一身黑甲,宛若一尊鐵塔聳立在那兒。而旁邊,正是一聲長衫錦袍的陳青池,不過他似乎聽不受衆人待見,就連前排給他站立的空檔都沒留出,還是他為了在趙振面前露一回臉,而硬生生在程毅邊上擠出一方容身所在。
眼看着趙振大軍已經走到了不遠處,程毅猛地大吼一聲,“下馬!”
轟然應諾聲中,就聽到嘩啦啦一陣甲片摩擦的聲響,上千名騎軍士兵翻身下馬,目光炯炯的看着趙振。
到了此刻,這些士兵也都已經知道了,眼前這個坐在戰馬上的年輕人,就是他們日後的将軍。對此,衆騎軍倒也沒有太多抵觸,隻要程毅還是他們的統領就成,至于大帥是誰,隻要按時給他們發饷就成,他們才不在乎呢。
“大人!”
見趙振一步步走來,程毅心中不禁有些感慨,想到兩個月前見到趙振時,那時候對方還隻個流落于此的逃難人,若非是遇到了他們,對方隻怕是早就死在雪地了。如今,他卻已經是執掌數千兵馬的一方軍閥,就連自己日後,也要在他帳下效力。
如此人生際遇,實在叫程毅也唏噓不已。
至于趙振的目光,卻全都落在了對方身後的騎軍身上,他本以為程毅收複這些騎軍還要一番功夫,誰料,等走近長葛縣城時,眼前一幕,卻依舊讓他震撼了好一段時間。
甚至趙振有一衆預感,就是程毅手下這支騎軍,恐怕比郭德海的軍隊還要略勝一籌,當然,這隻是他的感覺,是否能夠穩壓一頭,還要等真正打過才知道。
正想着,趙振已經快馬走到程毅跟前,這個鐵塔般的漢子,比起以前更黑了,他哈哈一笑,“今日出許州時,我還在擔心,程總領帶着這千餘騎軍将士,在長葛站穩。現在一看,是我多慮了。”
“大人過譽了,這些都是俺一手帶出來的,自然願意聽俺一句勸告。而今日,俺就将他們交給大人,望大人好好待之。”
程毅說着,已然單膝跪地,卻不料,他還沒蹲下,就被趙振雙手托住了。
隻聽趙振笑道:“此部兵馬,既然是你親手帶出,自然歸你統帥。趙振将來若能成大事,所依仗的,并非是千軍萬馬,而是程總領這般的賢臣良将,有你在我身側,别說是區區千騎,就算是萬騎、十萬騎精兵,對我來說也不無可能!”
說到最後,趙振已經拿手用力的扶住了程毅的胳膊,隻是這個漢子長得好生壯碩,為了扶住對方,趙振兩手都快抱了上去,便看着他無比真摯道:“程兄弟,日後,就拜托你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托付,卻讓程毅這等心比金堅漢子,也紅了眼眶,他猛地的一抱拳,深深道:“毅,願為大人效死!”
“願為大人效死!願為大人效死!”
随着程毅的說出,身後千餘騎軍士兵,也轟然抱拳,單膝跪地,就聽他們的聲音在這一刻,從城門外轟然爆發,瞬間傳騙了小小的長葛城。
此刻,城中的百姓聽到聲音,也紛紛停下手的活計,而後擡起頭,朝着天邊的方向遙遙望去,想要聽清聲音的來源。絕大多數人都對此漠不關心,隻有少部分人才不斷搖頭,暗道戰火将起。
這一天晚上,整個長葛城中的主幹道上,燈火通明。道路兩旁,加滿了火架,以供進城的士兵引路。
長葛縣城地方本就狹小,百姓不過千餘戶,本來駐紮了五百守軍,已經是綽綽有餘,現在,趙振前前後後帶來了兩千多号士兵,幾乎和城中百姓的數量都相互平齊,小小的城池自然不能容納那麼些人,
何況,程毅還帶來三千餘戰馬,單單是馬料和臨時馬廄的供應,都快窮盡了整個長葛,那裡還有人肯騰出地方,接納這些多餘的士兵。
于是趙振下令,又依靠縣城矮舊的城牆,建造臨時軍營。畢竟在他的計劃中,長葛隻是一個臨時的補給站,等到重新整編了兩千多名士兵後,他就要往開封方向開拔。
剛好,因為年久失修,城牆周圍有很多塌陷,不少石料都從坍塌處顯露了出來,正好可以用來搭建臨時的庇所,以供士兵門臨時休息。
等安排下來一衆士兵,趙振則帶着程毅他們,連夜趕回了縣衙。
進了縣衙大堂,趙振坐于上首,程毅緊随之後坐于左首,在他其下,則是唐牛兒、吳剛、董承虎等人,滿滿當當,一共坐了有十數人,等到最後,唯有一人還站在廳門口,此人正猶豫着想要留下,但是堂上又沒有他的座位,隻得尴尬的站在原地。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陳青池。
在城門口迎接時,他就被趙振所忽略,當見到趙振全程都和程毅說話,連看都不看他,他心中雖有不甘,但一想到這幾日,自己和小環在軍中遭受的冷眼,他還是決定豁出去。
是以,趙振正準備和下方衆将說話,卻見陳青池還留在門口,徘徊着不願離開,他的嘴角不禁扯出一絲笑。
其實早在到長葛的時候,趙振就看到了陳青池,說起來,程毅能夠安然帶回千餘兵馬,還多虧了對方從古裡甲石倫那裡偷來的印信,當然,這也僅僅是自己庇護他的前提。他若想在自己這裡站穩腳跟,僅僅靠偷盜印信的那點功勞,還遠遠不夠。
想到這裡,趙振輕咳一聲,道:“進來吧!”
“謝将軍!”
見趙振終于松了口,陳青池心中不免松了口氣,趕忙小步走進堂上,而後才對着趙振拜倒:“大人,小人剛才進城的時候,看将士們都在城外紮營。”
趙振見他欲言又止,遂道:“不錯,城中兵營隻能容納數百人,如今,已經被擴建成了馬廄,實在沒有可以駐紮的地方。陳先生,想說什麼,不妨說出來。”
“小人以為,将軍和昌武軍結怨,孤軍出城,士兵心中本就不穩。此刻,大人再讓其駐紮砸在城外,士兵歸思心切,難免會出現潰逃的狀況,如此,對大人的聲威是大大的不利。”
陳青池的話音剛落,便被一旁的唐牛兒猛地打斷,他一直看陳青池不順眼,此刻當然第一個跳出來反駁道:“衆軍士兵愛戴大人還來不及呢,何來的潰逃之說,你這厮再妖言惑衆,俺這就将你砍了。”
“唐牛,不得無禮!”
見唐牛兒一下就跳将起來,趙振哼了一聲,一旁的吳剛聞言,忙把他拉住。見狀,一直坐在左上角的程毅,忽地開了口,“某手下的騎軍,曆經百戰,軍心更是鐵一般,自然不會不穩。”
程毅說的還算中立,他之談了自己手下士兵,至于趙振所帶的新軍,卻不置可否。
畢竟,從帶兵的經驗上來看,程毅也覺得陳青池說的有幾分道理,出許州前,趙振手中的新兵,在于昌武軍的混戰中,已經折損了數百。近乎三成的死亡率,這對于一支新建的新軍士氣來說,幾乎是緻命了。
雖說最後,因為唐牛兒生擒古裡甲石倫的原因,士兵們士氣大振,一鼓作氣沖出了許州。但難保有人,不會有其他心思,正因如此,除了唐牛兒幾個暴脾氣除外,此刻都若有所思。
就連趙振也一副繼續停下的模樣,見狀,陳青池底氣更足,他下意識的就将一隻手背在了身後,上前兩步道:“正如總領大人所說,你手下騎軍早已曆經沙場,自然不将之放在心上。但将軍所率領的,還有大半是在許州招募的新軍,直到此刻,還有不少人内心裡,還有百姓的影子,切不能将其和老兵同日而語啊。”
聽到這兒,就連吳剛等人也沉默了,他們是忘了這一茬,雖說将那些新兵放城外晾一夜,也沒什麼打緊。但無形中,卻會讓趙振軍心受損,若真如對方所說,到時候出現逃兵情況,那可就遭了。
趙振也皺起了眉毛的,陳青池說的他豈會不知道,這人啊,最怕就是被區别對待,現在他們進了城裡,住上了磚房瓦屋,卻讓士兵在城牆下面喝西北風,也難怪有人會妒忌。
正所謂千裡之堤毀于蟻穴,一些士兵往往到最後,選擇了背叛,絕大多數,都跟平日裡這些點滴相幹。想着,趙振背後已然驚出一身冷汗,他忙道“陳先生既然敢說,想必是找到了解決辦法?”
“不敢,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讓他們搬進城裡居住。”
見陳青池發言,餘下之人忙都豎起了耳朵,想看看他有何高策,誰知道他憋了半天,居然隻憋出這麼一句。
頓時,吳剛他們也跟着噓出了聲,搞了半天,對方還是在說廢話。要知道,就是因為城中軍營實在住不下,這才逼迫無奈,讓士兵們在城牆邊上搭帳篷。要能住下,還能讓陳青池在這些跳半天工夫?
噓聲中,唐牛兒一把掙開吳剛捂住自己的嘴,“俺早就知道,這厮鳥嘴裡吐不出半點有用東西,就你們,一個個偏要攔着俺,這下信了吧!”
待看過周圍一圈,唐牛兒才吼道:“來人,将這厮拖出去,莫讓他叨擾了諸位大人談論正事。不對,是将他拖出城外……”
見唐牛兒要把他認出長葛城,陳青池一縮脖子,遂不在繼續賣關子,而是趕緊道:“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唐牛兒本要将陳青池趕出去了,但攝于趙振的目光,才恨恨道:“呸,你若再說不會出來,俺讓你今晚走不出這座大門!”
“一定,一定!”
陳青池忙道:“小人以為,長葛雖小,區區兩三千人尚能容下,倒不是一定要駐紮在軍營當中。”
“你指的是民宅?”
董承虎一下就想到了陳青池所指,見他試探的開了口,陳青池卻報應了肯定的回答:“不錯,就是民宅。具小人所知,長葛城中,一共有百姓一千八百餘戶,到時候,将軍大可以将每個士兵,分攤到每戶頭上。士兵們的住宿,便都由當地百姓承擔。”
“說甚胡話,百姓憑什麼願意,将自家住處騰出一間地方,供俺們的士兵住?”
唐牛兒嗤笑一聲,正準備看其他人怎麼說,但出乎他的預料,吳剛他們眼中卻都露出了振奮,似是沒想到這個方法似得。不但他們,就連趙振也眼前一亮,頓時覺得,此不失為安排衆軍落腳的好方法。
至此,就聽陳青池笑道:“此事簡單,隻需要将軍差人在城中貼出告示,長葛城年久失修,守備松弛,今日更是盜賊橫行,為保障家家戶戶不受盜賊侵擾,才派兵駐紮,與百姓衣食同住。”
“好,這樣一來,百姓懼怕盜賊,自然願意與士兵們同住一處。”
對于陳青池的說辭,在場衆人中,董承虎是最先拍手叫起好來的。說起來,他與陳青池仇怨算是最少,所以贊揚起對方,他到沒有什麼心裡壓力。再看其他人,這時候也都連連點頭,雖不說話,卻也表明了态度,這裡面,自然也包括趙振。
見趙振的動作,都認可了陳青池的說法,唐牛兒暗道不妙,他忙梗着脖子道:“就算有的百姓好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那般,若遇到有人不願意,那又該怎麼辦?”
“那就更加簡單,誰家不願意,誰家就有包藏盜賊之禍心。為避免盜賊藏匿其中,必須先将百姓收監,再由士兵們入住徹查,等什麼時候将盜賊抓獲了,什麼時候,再把百姓放回家中。”
說完這一句,陳青池的雙手,已然全都背于身後。就看到他仿佛一隻驕傲的公雞,在大堂之上昂首闊步,一時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大帥府中,衆将聽他出謀劃策時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