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了城門長長的涵洞，出現在趙振眼前的，俨然是另一個世界。
青石條鋪築的街面，早已經沒了積雪的痕迹，石街兩側，如魚鱗般緊密排列的高矮建築，沿着寬闊的路面鋪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
在這些看不見的高矮建築後面，還有無數條相當規模的長街走廊，縱橫交錯，勾勒出一副亂世中的雄關模樣。
看到這裡，趙振幾乎能夠預見，數十裡外的南京開封府，那裡的規模恐怕比這座許州城還要宏大數倍，畢竟那裡，曾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兜兜轉轉，等到衆人都進了府衙，夾谷琦臉上神色冷了許多，他擯退了左右，眸子當中精光四射，緊盯着趙振。
“依某對完顔按春的了解，他絕無可能将此等大事，交予不相幹人手上。你說你是長葛而來，有何憑證？”
“在下匆匆而來，并未攜帶憑據。”
面對夾谷琦的咄咄逼人，趙振回答的倒是幹脆，早在來的路上，他已經猜到對方會有此一問了。
他此時的身份，往小了說，根本不能令對方信服。畢竟夾谷琦也說了，誰會将這麼大件事，交給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卒？
可把趙振若将自己身份擡的太高，則又容易漏餡，對方可不同于郭德海之流，許州大小官吏要員，哪個能瞞得過他眼睛。
此人，不好糊弄啊……
見夾谷琦僵着副面孔，趙振隻好反問道：“太守以為，長葛縣城軍守備如何，又能否抵擋精騎百乘？”
“哼，你既是長葛的兵，防務之事，便不應該問本官。”夾谷琦斜也不知，這趙振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他本打算将趙振轟出去，可想了想，還是耐着性子道：“據本官所知，長葛守軍雖不足千數，但對付隻區區百騎，料想不成問題。”
本以為趙振會就此話題打住，誰知，他竟又追問，“若那百騎隻圍城襲擾，而不攻城，又當如何？”
“這……”
雖說夾谷琦是文官出身，但長期耳濡目染之下，對排兵布陣也略有見地。趙振所說的，分明是無賴打法，至此，夾谷琦的語氣裡，夾雜了幾分愠怒，“有話直說！”
“程毅程都統，現下就在長葛城外。”
見火候拿捏的差不多了，趙振輕咳一聲，放出了一枚重磅炸彈。
果然，當聽到程毅居然還在許州境内，這幾個字眼時，夾谷琦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精彩，他慌亂道：“絕無可能，昌武軍帳中連提控都統，一共五人，都被調離，不可能……”
雖矢口否認，但夾谷琦的聲音不知怎地，卻越來越低。到後來，他也像是笃定了趙振的說法，“不，若真是程毅，倒也有可能……此人是古裡甲石輪心腹，何魏等人三申調令，才将其支派去往均州……真沒想到，竟被他逃了出來，那後來如何了？”
“後來那程毅也不知怎地，竟讓他探到了按春将軍，與均州方面的蒙古人有往來。他便率騎多次攻打長葛，都被我等将士拼命攔下……按春将軍擔心，照此下去，會多生許多變故，所以才命我等先行前往均州，盡快與蒙古人取得聯系。
如今幸不辱命，從均州大營帶來了郭監軍的特使。郭監軍曾親口向小人透露，隻要許州獻降，城中一應官制，将仍由大人調配。除此之外，監軍還作保，等到南京陷落後，便保舉大人為行省參知政事，并加封一應從屬……”
趙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着瞎話，當日在郭德海帳中，二人隻談了獻城事宜，并未涉及歸降後的職級變遷。
但趙振才管不了那些，眼下為了取得對方信任，他也豁出去了，隻管滿嘴跑火車的給對方加封。
趙振記憶中，參知政事，最起碼也是副宰相一級的大官，就算劃歸到各行省後再降半級，和夾谷琦現在相比，那也足足高出一大截，這叫對方怎麼能不心花怒放。
就連趙振此刻在他眼中，都變得順眼了許多。
激動之餘，夾谷琦雖對趙振的輾轉經曆，仍保留部分存疑，但此刻說話的語氣，已然變得親切起來。他拍了拍趙振道，勉勵道：“此事你經辦的不錯，你是宋人？”
聽夾谷琦這麼一說，趙振不禁一愣，過了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那夾谷琦定然将他當成了長葛的降兵，所以才這麼問。
借此機會，趙振忙順杆往上爬道：“太守英明，在下原本是軍中隊正，後來被按春将軍賞識，提拔為親衛，如今隻身前來許州，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老子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該給我好處了吧……
趙振心裡呐喊，這個夾谷琦但凡有點城府，就絕無可能把他晾着，且不說趙振帶來了郭德海的親口“承諾”，還有蒙古人的特使，便是給他這個知情人的封口費，一個節度府的幕僚官，想來是少不了的。
果不其然，在趙振眼巴巴的渴望下，夾谷琦沉吟着撚了撚颔下的長須道：“難得你有此忠心，本官府中還缺個司士參軍事的空額，便由你領任，望你多多奔走。至于那程毅……”
司士參軍，趙振心裡撇了撇嘴，暗道這個夾谷太守太過小氣，自己怎麼說都往均州蒙古大營跑了一趟，竟然就換來一個末流的閑散頭銜，既無兵又無權的，分明就是打發自己呢。
好在趙振對此沒抱太大期望，手下人他有，如今在許州行事，他需要的是将身份洗白。甭管掌書記，還是司士參軍，隻要有個官方背景，做起事來能夠名正言順即可。
所以，賞賜一下來，趙振便連忙表态，“大人賞識，振敢不效死。長葛那邊，還請大人先放一放，按春将軍手下兵員雖然少，卻也數倍于叛軍，再輔以城池作為盾守，料想那程毅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他不得。”
“唔，此事本官已有定奪……對了，你口中的蒙古特使，現在何處？”
夾谷琦話鋒一轉，又回到了海日古身上，趙振道：“此人正在府外等候，大人稍等，我這就喚他過來。”
本以為夾谷琦會一時間會面，誰知對方卻擺了擺手，攔住道：“茲事體大，急不得……這樣，本官看你風塵一路，就先帶人下去歇息吧……至于那蒙古特使，等本官設法約見了何将軍後，再做安排，你就無需操心了！”
等到說完，夾谷琦站起身子，撣了撣衣角，有了送客的意思。
聽到他的安排，趙振的心随之往下一沉，對方分明是打算将他撇到一邊，單獨和海日古搭話的意思。若真是那樣，情況反倒于他不利了，可夾谷琦話已出口，他又不能反駁，隻好道：“謝太守體恤，那下官先下去了。”
告了一聲退，趙振轉身走出了大堂。
剛一出門口，趙振的臉就沉了下來，事情的發展，有點超出他的預計。一想到自己好不容維系起來的那點話語權，僅僅因為夾谷琦一句話，就被抹的幹幹淨淨，這種感覺讓趙振很不爽。
出了府衙，趙振剛巧撞見，被府兵帶着去往别院的海日古。對方正小心翼翼的低頭前行，此刻看到趙振，那張尖嘴猴腮的面孔上，頓時堆起一副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趙振明白，對方是譏諷他呢。直娘賊的，早知道在來的路上，就該将他一刀殺了！
趙振郁悶的走到衙門外，唐牛兒一幹人，正侯在外面等他呢。
衆人瞧趙振臉色不好，無不關切道：“大人，那鳥太守可有為難你？剛來了一幫人，非要将那蒙古人帶走，俺攔他們不得，正準備通知你，沒想你卻出來了。”
“此事我知道了，你随我先去驿館，有什麼話，等住下再說，此地不是說話地方。”
趙振發話，其餘人不敢多言，忙跟着奔驿館而去。
等到了驿館住下，衆人才發現周圍的街面上，陸陸續續增添了許多往來巡邏的士卒，不但如此，連街頭巷角，都密着了一個個神色怪異的“”閑人“。此刻，就算趙振不說，但大夥也都猜到了事态的嚴重性。
留下一行人在驿館外，院落大門值守，趙振又不放心似的貼着門縫，仔細朝着外面觀察了一陣，确定了周圍無人後，才轉身回了廂房。
廂房裡頭黑漆漆的，隻點了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在幾人臉上印出晦暗不明的火光。
這裡面，除了唐牛兒外，其他幾人或多或少與趙振有過接觸，其中不乏吳、宋、周三兄弟，這三人自練兵一事後，便沒少向趙振表達過想要追随他的意願。
此刻，趙振将他們召集到一處，幾人的臉上都透着少有的興奮。
每個人都看得出，趙振找他們過來，是要做一件大事，所以大夥都屏住了呼吸，靜悄悄的沒有出聲，隻等趙振發話。
廂房裡，氣氛慢慢緊繃了起來，趙振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都環視了一圈，方才沉着聲道：“你們可知，我召集你們來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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