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人都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等到他話音剛落,在場的幾人竟沒有絲毫遲疑,便咕咚一聲跪倒下來。
“雖不知大人安排,但俺們願為大人赴死!”
“好!”
看着下首伏倒的幾個漢子,趙振深吸一口氣,道:“時下局面,就算我不說,你們也該看出來了。驿站外到處都是哨探,咱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着……長此下去,咱們身份必然暴露。所以,我需要你們今夜就潛入帥府,将程都統還在長葛的消息報知節帥。”
潛入帥府!
饒是衆人都做好了準備,此刻聽到趙振說出時,眼中依舊是止不住的震驚。
這幾個字說的輕巧,但其中的驚險,在場之人豈能想象不到?且不說一路上,如何繞開驿館外的眼線,和帥府周圍的巡防。即便是他們九死一生,面見了那位節帥,對方信與不信還另作他說。
隻稍細想,就能看出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啊……
說真的,若幾人開口拒接,趙振反倒不會覺得不奇怪。
在場的每一個人,哪個不是爹生娘養的?在這亂世當中,誰都有求活的權利……就算趙振,他一路所作所為,看似把腦袋綁在腰上,拼了命的,不也是為了能夠創出一條活路嗎?
但令趙振想不到的是,吳剛他們僅僅是沉默了片刻,便毫不做遲疑的挺起了兇膛,争先恐後道:“大人,讓俺去罷!俺當兵這些年隻知拿饷吃飯,日子混過一天便是一天,就跟着大人後,俺才覺得自己除了混飯吃外,還能活出點人樣子,還能幹出件大事!”
“是啊,俺們也想做件大事,請大人給俺們機會……”
說到動情處,幾人竟全都拜伏了下來,久久不遠起身,靜谧的屋中,這時候隻剩下了粗重的喘息聲。
趙振忽覺得鼻頭一酸,眼眶情不自禁的發起了澀。幸好在房中昏暗,衆人又都低下頭去,這才沒瞧見他的失态。
他強忍着,緩緩叉手拜道:“諸位高義,振在此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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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戰時,守備戒|嚴的緣故。
夜幕籠罩下的許州城,随着宵禁鐘鼓聲一過,商鋪小販,收攤的收攤,打烊的打烊,居民百姓也都關門閉戶,唯恐被街面上巡邏的士兵抓了去。
原本寬闊的街道,這一刻變得空蕩蕩。
隻有偶爾過路的三兩人,被巡邏的士兵拿到,并交代了他們,或是賭徒、或是去私娼尋歡的嫖客身份後,才各領了一頓鞭子,被放了出去。
在巡邏兵眼裡,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都說世道艱難,卻也沒見這些偷雞摸狗的消停過。
隻是巡邏隊沒瞧見的是,那些抱頭鼠竄的,大多正朝着城東面,大帥府的方向飛也似的跑去。
此時此刻,帥府内外,燈火通明。
隔了大老遠,都能看見帥府大門邊上,一隊隊高舉着火把的府兵,來來回回,将整個帥府嚴守的密不透風。
随着吳剛一衆人,在帥府對面的巷子集結完畢。此時才有人發現,帥府門口的守衛,竟有上百人之多,這一發現,令大夥的面色變得很難看。
見狀,有人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入娘的,俺還是頭回瞧見這等惜命的大帥,隻怕等俺們拼死闖了進去,裡面守衛更多。”
“怕甚鳥?在場的,哪個不是從戰場上,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若被抓了,大不了,咱再躺回去。你們想想,若不是大人信任俺們,又豈能将這等潑天大的事,交予俺們做……誰若是怕了,現在就可以走,俺絕不攔着!”
“呸……誰說俺怕了,大不了俺豁出條性命,現在就闖進去!”
那人不過二十出頭模樣,正是年輕氣盛,此刻被吳剛的話一激,頓時就急的面紅耳赤。
見他血氣上湧,雙目通紅,一副要拔出刀沖破帥府的樣子。那個叫宋謙的教頭勸道:“都住口罷,俺剛才已經看過了,帥府衛兵隊一共八支,輪班換防。除了大門外,左右側門和後院都有死角。
到時,老吳、老周和俺各自帶人,分左右後三路行動。這樣一來,即使有弟兄在過程中不幸落難,其餘人也能順利進府,找到節帥。”
其餘人深以為然,當下便不再啰嗦,迅速将在場人馬分作三股後,便貓着身子,依次從巷子裡魚貫而出。
夜色,往往是最好的僞裝。
但有時候,對于隻圍着帥府匆匆看了數眼,對地形根本談不上熟悉的,吳剛一衆人來說,此刻的夜色,反而成為了他們前進路上的最大障礙。
烏雲掩住了月色,夜變得更黑。
“呲啦!”
突然一陣輕微的聲響,從一隊士兵頭頂響起,那聲音響起的突兀,根本不像是夜鳥,或是風吹樹葉的聲音。而在這時候,巡邏隊中也有人好奇的舉起火把,朝着聲響傳出的地方看去。
這一看,不要緊,圍牆頂上的綽綽人影,頓時驚得那士兵,一下子沒說出話來。等回過神,他才下意識的扯着嗓子喊道:“刺客,圍牆上有刺客。”
士兵的呼聲,令其他人紛紛反應過來,都不約而同的看向牆頭。這一看,果如那士兵所說,近乎兩丈高的牆頭上,真有兩三個人相互搭着勁兒,正準備翻過牆頭。
見狀,府兵連忙招來弓手,瞄準了牆頭上的人影,便是一通亂射。
城牆上頭,當聽到士兵呼喊的時候,吳剛就心知壞事了。此時的他,已經半個身子跨過了牆頭,隻留出一隻手搭着同伴,正要将對方也拉過來。
這可惜,在最後關頭,卻被人識破。眼看下方火光沖天,吳剛連忙催促,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張口的瞬間,下方弓手射出的箭矢,已經劃破了夜空,釘在了同伴的背上。
傳來的,是“噗噗”的悶響,那是箭簇入肉的聲音。
與此同時,一潑滾燙的血珠,濺落到吳剛的臉上,那血珠燙的吓人。他長大了口,卻沒能喊出聲音。黑暗的夜色中,吳剛看不清同伴的模樣,隻知道對方卻突然松開了拽着他的手,巨大的反作用力,使得吳剛也跟着重心不穩,從牆頭仰面摔入府中。
而與之同步的,還有圍牆的另一面,傳來沉沉的落地聲……
“死了一個,還有兩個刺客進去了,快去禀報大帥……”
吳剛一瘸一拐的從草叢中爬起,圍牆外的喊聲還未停歇,就聽到遠處的走廊又傳出一陣急匆匆的腳步。
聽到這聲音,身邊的同伴一把将吳剛拽住,“教頭,你自己走罷……俺腿上中了一箭,怕是走不得了……大人交代的事一定要辦到,那些人,俺去引開!”
那人絲毫不給吳剛開口的機會,他剛說完,便順勢在草叢裡一滾,沿着草叢的另一頭,直奔帥府士兵而去。
草地對面,匆匆趕來的士兵也瞧見了他,數十根長矛一陣捅出,那人隻在人群中掙紮了片刻,便沒了聲息。但就是着片刻時間,為吳剛争取到了機會,回過神來的吳剛,像是一隻矯健的狸貓,貼着花壇、假山、樹叢,繼而遁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終于潛入府中了,可代價,卻是兩個鮮活的生命。越是這樣,吳剛越感到責任重大,背負了兩名同伴希望的他,一定要活着見到節帥。
想着,他一路上前行,連續扭斷了兩個仆役的脖子,吳剛終于循着道兒,跨入了節帥古裡甲石倫所在的書房。
“書房裡是空的,根本沒有人!”
就在踏入書房門的一刻,吳剛的心猛地沉入了谷底,隻見書房中雖然燈火通明,卻一個人都沒有。
驚呼聲響起,他才意識到自己上了當,見情況不對,他轉頭就要跑,卻瞧見書房周圍的四面圍牆上,以多了數不清的人影,當然,還有寒光凜凜的箭頭。
看到這一幕,吳剛忽的發出一聲慘笑。
“大人,俺終究是辜負你的所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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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府,節堂上,燈火輝煌。
昌武軍節度使,古裡甲石倫,此刻端坐上首,起麾下一幹偏僻将佐,則沿着兩邊坐凳,依次排下去。
“前幾日,那鳳翔府的韓壽孫,拿着檄文來城外招降某……說隻要某願意叛出大金,效忠蒙古。那蒙古大汗就答應,讓某繼續領兵許州,條件是,要在某身邊安排個達魯花赤……某聽他解釋了半天,也不知那達魯花赤是個甚鳥,便當場就将他砍了!”
說着說着,古裡甲石倫不禁笑了起來,那滿不在乎的模樣,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于兩側的将佐,卻聽得面面相觑,心道節帥這番話,分明是打算和蒙古死戰到底啊。
但沒等他們表态,古裡甲石倫又吩咐道:“青池,将戰報說給衆軍聽聽。”
聞言,古裡甲石倫身旁,一個秀才模樣的中年人,從閉目養神中抽空出來。此人名叫陳青池,元光二年進士,表面上在節度府擔任幕職,實為古裡甲石倫的左膀右臂。
聽到對方吩咐,陳青池拿起手中的邸報,逐字逐條,緩緩念道。
“亳州急報,鎮安軍節度使粘哥荊山出走,總領提控楊春以州出降;鄭州急報,屯軍元帥馬伯堅叛降蒙古,曲通義勝軍候進、杜正所部攻陷永州;還有潼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