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軍紮營的地方,離均州戰場不遠,當日在三峰山戰敗的忠孝軍殘餘部隊,在逃往均州城後,又和追擊過來蒙古人狠狠打了一戰,直至拼盡最後一人。
那一仗,屍橫百萬,血流千裡,其中慘烈,若不親臨其境,完全不能想象。
縱是二月嚴寒天,一路走來,空氣中濃烈的腥臭味,被太陽一曬隻往鼻子裡鑽,熏得趙振頭昏腦漲,仿佛天地間,再也沒有了别的味道。
極目望去,遠處白雪皚皚的荒原上,是大片大片的低矮土堆,那裡面是被匆匆掩埋的屍體。有的土堆則已經被刨開了,花花白白的破布衣服被拖扯得到處都是,周圍聚集了大群豺狼野狗一類的腐食動物,此刻見到趙振的馬隊路過,那些動物都停止了啃咬,隻呲着獠牙遠遠地盯着。
“嘔”
騎隊中有人沒繃住,吐了。
趙振回頭望去,卻見一個漢子面色慘白,伏在馬背上一個勁狂毆,這哥們顯然是心理承受能力不行。至此,趙振反倒好奇起,那個叫完顔靖的小娘來了,一眼掃過去,卻見當事人正咬牙強撐着,所表現出來的忍耐,竟不比其他漢子差上分毫。
這叫趙振心裡,又對她高看了一眼,這小娘們,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等穿過了綿延數裡的荒墳戰場,空氣中的腥臭變得不再刺鼻,終于,一片白茫茫的蒙古營帳,映入了趙振的眼簾。
仔細看去,卻是一片片碩大無比的營盤,綿延不斷,駐紮在一起,從左到右足有數裡。營盤之外,不時有大隊騎兵呼嘯而過,陣陣鐵蹄聲中,肅殺之氣,便撲面而來。
遙遙眺望,目光越過了一排排營盤,雄踞其後,宛如卧獅的,才是那均州雄關。
大丈夫,當如斯也!
這是趙振進入蒙古大營後,感慨的第一句話。
蒙古,這尊中世紀曆史上,唯一一個地跨歐亞非三洲的龐然大物,今日一見,真不枉趙振親自來均州走一遭。
震撼之餘,趙振也唯有暗暗慶幸,幸好昨日沒有聽程毅的話,一頭紮進均州來,否則自己真是飛蛾撲火,死的連渣都不剩了。
正當馬隊行駛到營盤外百步時,轅門口,已經率先奔出一騎。
馬上之人身披柳葉細甲,頭戴鲛魚皮胄,鞍上斜挂一支頑羊角弓,乍一望去,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比趙振還年輕幾分。
來之前,趙振就聽說郭德海有一子,名叫郭侃,每次打仗郭德海都會将其帶在身邊,以至于那郭侃才過弱冠年紀,便以受封百戶銜。
很明顯就是面前之人了。
趙振忙下馬行了一個蒙古軍禮:“來人可是郭小将軍,在下昌武軍節度掌書記趙振,此番受夾谷太守所托,為監軍獻糧草而來。”
未免存疑,趙振幹脆給自己冠上個幕僚的頭銜,如此一來,就算對方問起,他也能進退有據。受到趙振示意,唐牛兒忙帶人掀開糧草,露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兩車金銀。
看着價值百萬金銀,就這麼羊入虎口,衆軍漢連同趙振都有些心疼,至于那郭侃,自然是眼前一亮。
他不露聲色的令人接過糧車,這才還禮道:“趙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家父這幾日在軍中染了風寒,不便見客,特命侃來為大人接風,望大人勿怪。”
郭德海病了?
聞言,趙振一愣,下意識的看了眼郭侃身後的營盤,隻見營盤中,數十号士兵正忙着打樁紮寨,一個個忙的熱火朝天。
這一看,他頓時就明白了。
入娘的,那郭德海哪是染什麼風寒啊,分明就是不想見自己,難道說自己露出了破綻,被對方發現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趙振否決了。
長葛城易主,就連相距數十裡的許州都被蒙在鼓裡,遠在均州的郭德海更不可能知道,如此看來,隻能是蒙古人内部出了問題,這才使得對方态度暧昧,就連在對待他們這些許州降人的問題上,都變得模棱兩可起來。
“既是身體抱恙,便該多多歇息才是。至于我等,就有勞小将軍布置了。”微微一笑,趙振裝作全然不在意道:“在下一路走來,見貴軍旌旗招招,聲勢滔天,真乃是當世強軍,足見郭監軍也是通略兵法的大家。”
随口一句馬屁拍過去,郭侃臉色好了許多,隻聽他笑道:“那是自然,家父治軍向來嚴明,若非這幾日大汗在均州城會軍,隻憑俺們一路便能拿下許州,何至于……”
也許是意識到話說的有點多,郭侃輕咳一聲,連忙住口。饒是這樣,趙振還是敏銳的捕捉到了一條信息。
大汗窩闊台在均州會師了,至于和誰,這個趙振不用想都知道,自然是主導三峰山一戰的拖雷大軍。
這其中意味着什麼,趙振不可謂不清楚,整個南京路,除屈指可數的幾州之地外,已經守無可守。也就是說,蒙古大軍會師以後,下一步便會直取南京。
可趙振卻清楚的記得,就是南京這樣一處風雨飄搖的所在,卻足足抵擋了蒙古軍半年之久,直到最後雙方都耗不下去,才休兵議和。
在此當中,守緒皇帝率領軍民拼死抵抗是一方面,更大分部原因,卻來自于蒙古内部的重重矛盾。
那蒙古大汗窩闊台是什麼品行,趙振多少也從後世一些曆史文獻中有過了解,由于蒙古幼子承家的傳統,所以成吉思汗死後,大部分家當和兵馬都留給了小兒子拖雷。
正所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這也間接導緻了這哥們,自打登基第一天起,便處心積慮的想要奪走兄弟手上的兵馬,卻始終沒能如願,眼下均州會師便是一個拐點。想來,那郭德海的遲遲不做決斷,多半也是受了此事影響。
如果趙振沒記錯的話,那四大王拖雷便是在此次會師後暴斃,以至于坊間有許多傳聞,但無一例外都指向窩闊台。結果拖雷之死,還引發了軍中一系列連鎖發應,逼得窩闊台不得不在大勝之際撤軍北歸,隻留下一支親信軍隊圍困南京,繼續對金國施壓。
想到這,趙振覺得有必要将此事傳遞給程毅,讓對方早作準備,眼下趁着蒙古軍心不穩,正是重新掌控許州最好的時機。但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郭德海是短期内不會放自己回去了,這消息傳遞上倒有些難辦。
正想着,郭侃已經帶領衆人來到駐地。
那是一片孤零零的營帳,除此之外,方圓數十丈都是臨時騰出的落所,空蕩蕩的地面,就是連一頭小獸都藏不住。
不但如此,木欄栅外側,時不時還有值巡的士兵經過,顯然對方打定了監視他們的打算。
至于住處,對方并沒有偷工減料,三間營帳全是厚厚的羊毛氈保暖,最外側再蓋以粗牛皮防水,帳外刁鬥、火盆等陳設倒是一應俱全。
至此,趙振心裡大緻有了分寸,郭德海父子雖對自己懷有戒心,但在招待上卻無絲毫怠慢,可見對方對許州還是心存幻想。
看情形,自己得找個事由,迫使他早做決斷……
這邊安排下趙振等人,郭侃便匆匆告辭,想來是趕着回去彙報。見狀,趙振便沒有挽留,等到送走了對方,他才安排衆人在兩側營帳住下,至于他則領着一言不發的完顔靖,回了中帳。
剛一進帳,趙振便甩開兩條早就腫脹不堪的腿,大馬金刀的在案台後面坐了下來,他上下打量着完顔靖,“現在周圍沒人了,說吧,為什麼跟着我們?”
“我才沒有跟着你,我是來殺賊的。”
白了眼自我感覺良好的趙振,完顔靖挺了挺兇膛,說起話來有幾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誰想,趙振卻仿佛聽到了笑話一般,嗤笑道:“就憑你,能殺誰?還是老老實實找個婆家嫁了吧。在路上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戰争不是兒戲,而且我對你的來曆也沒有任何興趣。之所以最後一次勸你,完全是不想你留在這裡添亂。”
“哼,我們女真兒女上得了烈馬、開得了硬弓,又何須你勸。不過你放心,在這裡你是大人,我自當聽你的調遣,不會給你添亂。”
少女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令趙振很是頭疼,見她堅持留在此地,趙振短時間又送她不走,便隻得擺了擺手,道:“也罷。但咱們有言在先,若你不聽軍令,擅自主張,我會立刻将你驅逐。”
面對趙振的辭色俱厲,完顔靖則表現的寸步不讓,“若真如此,不勞你動手,我自會離開。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我今晚住哪?”
“你現在的身份是兵,中間的主帳自然不是給你住的,左右兩邊營房,你喜歡哪間就住哪間吧。”
趙振笑的有些狹促,他倒要看看,對方能撐多久。
“你……”
少女被堵的氣急,下意識的就想沖上來,照這個洋洋得意的家夥臉上來一拳。可一想到自己剛誇下的海口,她忽的又松開手,隻擡起一雙彎彎亮亮的大眼睛,對上趙振的目光,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你想逼我離開,可我就不上你的當!”
與她走近一對視,趙振突然發現這個小妞竟隻比自己矮小半個頭,少說也有一米七,這麼高的個子在古代确實少見,難不成也是從小練武的緣故?
想起那天晚上被痛毆的慘樣,再看對方和自己不到一米的距離,趙振莫名的一陣心悸,忙退後兩步,盯着對方一雙筆直的大長腿,唯恐這小娘再踹上自己兩腳。
卻沒想,完顔靖将話說完後,便潇灑的一甩長發,轉身出了大帳。
呼!
看着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趙振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不知為何,這完顔靖的給他的壓力,竟比面對蒙古人時還要大。
等此間事了,自己得抽空學點自衛手段,總不能老叫一個女流欺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