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機敏的張迪很快便安排好了車辇,趙佶心情舒朗的跨進寬大的車廂,張迪則端坐在車頭上,手中馬鞭一響,一行人便興沖沖赴蔡府而去。
趙佶駕臨蔡京府邸,一年之内這已經是第三次。除了蔡京之外,本朝尚未有其他任何一位大員享受過如此殊榮。由此可以看出當時趙佶與蔡京私交之厚。
當然還有另外一層關系,兩人還是兒女親家,趙佶更是将自己最鐘愛的女兒茂德帝姬下嫁給蔡京的第三子宣和殿待制蔡鞗。
茂德帝姬靖康之變時22歲,為第一批送入金營者。茂德帝姬先為金二皇子完顔宗望所占,後完顔宗望死,又為完顔希尹所占。第二年,即天會六年八月即被折磨死于完顔希尹寨。
茂德帝姬原稱延慶公主,乳名叫福金,在衆帝姬中長得最美,也最聰慧,深受皇上的喜愛。經過細心的反複挑選,才選中了蔡鞗。按制賜予驸馬都尉玉帶、襲衣、銀鞍、勒馬,還有黃金萬兩。但茂德帝姬說不願離開父皇,不想出嫁。皇上也很舍不得寶貝女兒遠離。楊戬便乘機建議,在近處造驸馬甲第,皇上就可常常看到愛女了。建議當場就得到恩準。
十多年前曾開鑿景龍江,北通龍德宮,東通景龍門,現在将景龍江往南延伸,直通梁門外的蔡太師府。皇上下诏,拆除新開江道兩旁的民居千餘家,以便擴建蔡太師府,新建蔡驸馬甲第和蔡攸賜第。在江邊跨城牆修複道,皇上可随時從宮中駕幸蔡氏三府,可經常看到茂德帝姬。
聖旨下達之日,百姓們被迫遷徒,扶老攜幼,哭聲震天。不久,這個原來人口稠密、街市繁華的地區就變成曠野了。既然是賜第,蔡京父子又掌管花石直達綱和禦用物品供應,建築材料和花石可以說是應有盡有。半年之後,工程按期完工,人們都說:這宏偉壯麗的連成一片的蔡氏三府,可與唐玄宗時楊國忠等人的三座府第相比美。
茂德帝姬下嫁的儀式遵照制度進行,先由太史局選好黃道吉日。成親的那天,蔡京領着兒子蔡鞗,到宮城中去迎親。父子在東華門内下馬,由禮官引導,恭敬地等待帝姬登上彩車,蔡鞗騎馬先回府等候。帝姬彩車前有宮女幾十人,身穿紅羅銷金袍,着玲珑羅頭面,發髻上插着珍珠钗,騎馬作前導。彩車周圍用紅羅銷金掌扇遮掩,車後有宮中女官率領随從,送帝姬到賜第前。帝姬下車後由驸馬攙扶入内,稍事休息。然後進堂上拜天地、拜公婆,獻上棗、粟和幹肉。以後帝姬、驸馬入洞房飲交杯酒,儀式就宣告完成了。
在酒宴後,親友們遵照禮儀很快告辭了。洞房中隻剩下新郎和新娘,鳳帳前燭搖紅影,金爐中龍涎香煙袅袅,兩人都感到心兒跳得厲害。新娘因嬌羞而臉似朝霞,但仍端莊自持,再說這甲第和陳設,以及宮女、内侍和總管,都是父皇親自安排的,心中倒沒有出嫁的感覺。而新郎卻有些局促不安,似是隻身入贅皇家,有孤單之感。她看出他的心思,就問他在想什麼?
在蔡京的幾個成年的兒子中,品行端正的隻有蔡鞗,更是最受蔡京寵愛。他讀聖賢書用以律己,一心想成為忠臣孝子,平時能友兄悌弟,誠實不欺。現在新娘發問,他就如實回答:“我在想大嫂對我的忠告,說你是宮中最美的公主,皇上的掌上明珠,讓我尊敬你,體貼你,否則蔡家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新娘估計他說的是老實話,就笑着說:“祖宗有家法,公主下嫁也得遵守婦道,大嫂是吓唬你的,我們相敬如賓就行了。”她在宮中嬌生慣養,雖已十六歲了,仍然天真爛漫,現見新郎一直呆看着她,就笑話他有些憨态。
新郎說:“你長得這麼美,哪個男人看了也會發呆!這是真的,我從來不撒謊!”
新娘聽後很高興,認真地說:“你把呆看後的心情寫成詩或詞,才能證明你是不是撒謊。”随即吩咐宮女捧上文房四寶。
像當時一般年青人那樣,新郎不重視寫詩,詩作為“元祐學術”,被嚴令禁止已有二十多年了。何執中任宰相時甚至規定:如果文人寫詩,立即決杖一百。當然皇上、鄭皇後可以寫詩,可詩集出版時,卻命名為《禦制詞章》。新郎想不到新婚之夜要進行詩詞考試,就隻好選擇他較為熟悉的詞牌。隻見花箋上寫道:
《臨江仙,新婚之夜贈茂德帝姬》
瓊枝玉樹出帝家,層波潋滟驚郎。眉黛細細體生香。如花如秋月,豔麗世無雙。言語似嬌莺圓潤,聲聲顫動心房。任意輕狂也無妨。東海有時枯,此情應天長。
茂德帝姬在一旁看着新郎填詞,覺得他的文才雖不是上乘,而情意真摯,正像他的為人。楷書用筆矯健,縱而能收,一看就知是深得蔡家書體的真傳。此時她也吐露芳心,腼腆含羞地賦詞相答:
《臨江仙步蔡郎原韻》
樂奏箫韶花燭夜,迎娶喜見玉郎。同心結上桂枝香。如鸾如鳳友,水效兩雙雙。莫把畫堂良辰負,笙歌引入蘭房。滿斟玉杯醉何妨。南山堪作誓,恩愛萬年長。
她将解羅裙的榮幸授予新郎,新郎自然欣然從命。一個輕輕摟抱,唯恐傷了金枝玉葉:一個款款相從,此身如在雲霧之中。斂黛含颦喜又嗔,任意輕狂兩意濃。正當歡娛漸入佳境時,隻聽得有物墜地發出碎裂聲,當時也并不在意。
次日晨起身時,驸馬爺才看到破成兩片的是帝姬的護身小鏡,感到這是不祥之兆。他想起破鏡重圓的故事,南朝陳後主的妹妹樂昌公主嫁給太子舍人徐德言,當時陳朝将亡,公主與驸馬破鏡為二,各藏一半,相約他年國破後,以半鏡為憑證,祈求夫婦能重新見面。後來陳朝亡于隋,樂昌公主被隋将楊素俘獲,徐德言憑半鏡終于找到了她。楊素讓他們夫妻重聚,破鏡重圓。蔡鞗也深為國事憂慮,皇帝與大臣窮奢極欲,暴殄天物,百姓咀咒蔡氏三府與唐玄宗時楊家三府會有同樣的命運。新娘的護心鏡一分為二,或許竟是預兆。
茂德帝姬下嫁蔡鞗之後,皇上與蔡太師的關系更加親密了。皇上常泛舟遊景龍江,由複道駕車遊幸太師府,相處就像民間的兒女親家。有一天,太師剛從朝堂回府,皇上已攜淑妃臨門了,親切地說:“今年已第四次到鳴鸾堂了,成了蔡府常客!”
太師叩頭拜謝,說:“陛下臨幸,真是千載榮遇!鳴鸾堂雖卑陋,家中也寒素,仍請陛下稍留,使能深表尊奉之意!”随即傳命廚房備菜。蔡太師食不厭精,廚中婢女有幾百人,著名廚師有十五人,僅做肉包子的肉餡一項,就分三道工序,各司其職。
沒有多久,豐盛的宴席已備好,皇上與淑妃坐上席,跟蔡氏長幼談笑如同一家人,稱蔡攸為“蔡六”,蔡翛為“十哥”,驸馬蔡鞗為“十一”,蔡絛為“十三”,都以排行來稱呼。内眷也一一見面,都稱為“蔡家讀書的”,隻有茂德帝姬,仍稱乳名福金。主賓頻頻勸酒,皇上幾次傳命,内侍持瑪瑙大杯,賜酒給太師,太師也屢次向皇上敬酒,并祝淑妃長壽。經過近二十年的考察、鬥智、猜忌,皇上與太師終于認識到:雙方誰也離不開誰,合則兩利,分則兩傷,他倆終于成了兒女親家,成了一家人了。
皇上還走進太師的書房,親自沏茶,分賜左右。命臣下去冠服,不拘禮儀。淑妃也親剖橙桔、香蕉,分賜蔡家老小,并說:“主上每次得四方美味,都傳命分賜師相,關懷備至,這曠世恩幸願師相銘記于心!“
内侍也上言:“君臣相知,古今無人可以相比,這是天下蒼生的幸運!”
太師聽後,激動得伏地嗚咽,老淚縱橫。太師府擴大後新建了六鶴堂、書室和卧室,皇上認為裝飾不夠華麗,賜八花暈錦和棗花绫等共計萬匹,作為窗簾和帏幕。
皇家與蔡家聯歡的高潮是在宣和元年九月。有一天皇上在保和殿設宴招待幾個大臣,宴會後皇上親自陪同蔡太師以及他的幾個大兒子,參觀保和毆,觀摩殿内新收藏的鼎彜、石鼓、道家仙經以及古代書畫圖籍,接着又遊覽保和殿周圍的亭台樓閣,在全真殿休息時,皇上親自為蔡太師父子沏茶,表示慰勞。内侍馮皓傳旨:“請太師留詩題壁,筆墨早已備具!”這是一種殊榮,太師欣然命筆:
瓊瑤錯落密成林,桧竹交加午有陰。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皇上喜歡太師的詩文和書法,觀賞後稱贊不止。命内侍分賜荔枝、黃橙、金柑,由女童奏樂助興。接着皇上傳谕,可到玉真軒瞻仰。人們知道,玉真軒是皇上寵妃玉真安妃的住處,朝臣不許進入。現在讓太師父子入内,那是天大的恩典,不過入軒須題詩,太師在高興之餘一揮而就:
保和新殿麗秋輝,诏許塵凡到绮闱。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内看安妃。
太師父子以為這樣就可以拜見聞名已久的宮中的第一美人了,但入軒後隻見西牆上挂着的安妃畫像。畫像是宮廷畫院高手的傑作,見畫如見人,非一般仙女可比。太師乘着酒興,又題詩一首:
玉真軒檻暖如春,隻見丹青未見人。月裡嫦娥終有恨,鑒中姑射未應真!
過了一會兒,内侍傳诏讓衆人到玉華閣,皇上手持詩對太師說:“因卿有詩,況又是兒女親家,應當允許見安妃。”
太師說:“臣也因葭莩之親,已拜見畫像,所以敢以詩求請!”
說話間,珍珠水晶簾輕動,安妃舉步姗姗如輕雲出岫,豐神絕世,神光動人,令人心動目炫。太師雖高年七十有四,此時也幾乎不能自持。安妃素妝,不戴金玉珠寶,不用朱粉污天真,如淡月梨花,瑤池仙子。太師雖以文壇盟主自命,此時感到滿腹描寫美女的詞句都已成了脂粉,會有損天仙本色,隻是奇怪造物主為何那麼偏愛,把美好的東西都歸于安妃。他畢竟久曆官場,很快穩住了自己的情緒,拜謝安妃開恩召見。安妃答拜,令左右扶起老太師。皇上很高興,親自拿大杯斟酒,對安妃說:“可勸太師痛飲!”
太師也很湊趣,說:“按禮當酬謝,不知可否!”說完注酒滿杯,請内侍呈上酒杯。
皇上命撤去羯鼓和健舞,改奏細樂,君臣酬勸交錯,氣氛十分融洽。太師奏言:“時近傍晚,勞駕聖躬,心不敢安,請允許辭歸。”
皇上說:“可夜以繼日,不醉不許歸!”他忽然記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樁舊事,又說:“哲宗在位時,春日設宴于宣和殿,席間卿曾賦有《春宴口号》,受到稱贊,現在還記得嗎?”
太師回奏:“當時臣任翰林學士,飲酒大醉,且年代已久,不記得了。”皇上回憶說,當時親自參加宴會,見到太師賦詩,詩曰:
牙牌曉奏集英班,日照雲龍下九關。紅臘青煙寒食後,翠華黃屋太微間。三春樂奏三春曲,萬歲聲連萬歲山。欲識君臣同樂意,天威咫尺不違顔。
太師聽後頓首相謝說:“陛下語及臣舊詩,仿佛有此事。陛下遠在即位之前,已垂意微臣,不勝榮幸之至!臣蒙三朝聖恩,恩比山高,比海深,隻是驽鈍衰老,無力效犬馬之勞!”
皇上說:“哲宗曾言,卿被章惇等人壓制,來不及重用了。朕即位後重用卿,是實現哲宗之遺言!今提起過去舊事,是為君臣千載之遇,并不是一日權宜之計。卿從此可以安心了!”
趙佶和蔡京之間某種君臣惺惺相惜的情愫,可見并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更何況蔡太師四路八方的耳目極衆。各州路府縣發生了何等要事,不出數日皆可傳至府中。在汴京城裡發生的大事,傳到蔡京耳朵裡往往不會超過一個時辰,比朝廷情報系統的靈敏程度要高得多。
趙佶在勾欄聽《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時候,蔡京早已在一旁安排好了耳目,再經由收了自己不少好處的張迪那麼一吹耳旁風,這大事早已在他的鼓掌之間。等趙佶香車寶馬而來時,他早已在府中安排好了一切,絕對能皇帝讓趙佶乘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