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官家殿試出的題目是什麼?”
“考題并不重要,你們猜猜看,今年在集英殿上對答如流,一舉奪魁,狀元及第的人是誰?”一個冠巾高履,黯然落幕的書生滔滔不絕的向同鄉說着今朝最大的新聞,落第對他的心情似乎沒有絲毫的影響,就憑東華門不久後挂出來的那張皇榜,他将成為豪門商賈争相搶奪的對象,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盡入囊中,分分鐘人生赢家的節奏。
“聽說此人身份非比尋常,非富即貴。”
“算你還有幾分見識,說出來吓你一跳。”
“不會是上頭那位吧?”
“就是官家的第三子,楷王子。”
“那我們還在這裡待着幹嘛,快去楷王府道賀領賞去啊。”一語點醒夢裡人,衆人魚貫而出,朝楷王子的府上匆匆奔去。
一位白衣翩翩少年面對擦身而過的嘈雜人群,臉上露出一抹苦笑,遠遠望着一江春水鴨先知的蔡河,心中五味沉雜,千般滋味,曾幾何時,他也像這位楷王子一樣,成為衆人茶餘飯後争相讨論的對象,弱冠時更被一代大文豪蘇東坡過府喻為‘千裡駒’,這些年更是不負虛名,督管河運,改革錫錢,為民請命,除弊利國,哪知赤子之心難擋奸邪攻籲,一紙黃令下,他驟然結束了如日中天的虛假政治生涯,過着如昔般,按月領取錢、糧,釀酒用的麹麥,以及結婚和喪葬補助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還算過得去的閑豫日子。
和大多數隻滿足于現狀,當上各大州縣監當官的叔伯兄弟及一應表親,白衣少年如今悶悶不樂,并不是因為眷戀當初的那份熾熱權力,而是抱憾兇中經綸無用武之地,這一潭死水難道就這麼遺臭萬年下去?望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由得回憶起了十年前自己如今日般舉國沸騰的日子。
監當官:宋代差遣官總名。凡監臨諸場、院、庫、務、局、監等各種稅收(如鹽、茶、酒、竹木、房租、商稅)、庫藏(如糧料院、市舶庫、軍資庫、甲杖庫、籴納庫、支鹽庫、苗米倉)、雜作(如都作院、作院、船場、冶鑄監場)、專賣(如酒務、都鹽場、酒曲務、合同茶場、礬場)事務官,總成監當官,多由選人、使臣差充,也有京朝官責降為監當官者。從京府至諸州、府、軍、監以及諸縣、鎮,布滿了名目繁多的監當官,構成了宋代一支龐大的财、稅官僚隊伍,将觸角伸向全國各地。有稅收、專賣課利收入的場、務,每年有承包定額,年終依據超額抑或虧損,定其賞罰。
“這人好大的口氣,居然以曹子建自居。”作為閱卷官,看到署名為子建的考生,他再也沒有興趣讀下去,對這位桀骜考生的印象已經大打折扣,他随手在試卷角落畫了一個叉,将未讀完的文章扔到了一邊,這篇被忽略掉的恃才傲物之文和大多數不合格文章一樣從此淹沒在茫茫卷帙中。
青燈初上,連續讀了一天各種良莠不齊考卷的黃姓閱卷官早已累得老眼昏花,這位黃公剛站起來想舒活一下筋骨,卻瞥見随着一起進來照顧自己起居飲食的侍從老陸正在背後被自己批為不合格的試卷中翻找着什麼,這些事前被彌封、謄錄過的試卷很難從字迹上面找到熟悉之人的一點蛛絲馬迹,老陸太過于專注,居然連老爺轉身都沒察覺到。
“上茅房别打這上面的主意,這可不是廢紙,這些要留着存檔的。”
老陸似乎根本沒聽到老爺在一旁提醒,依然忘我的翻閱着,猛然間,眼光落在一張試卷上,口中興奮的輕聲喊道:“找到了,總算找到了。”老陸的這一怪異行為不但惹得周圍的其它閱卷官訝異不已,就連身旁的老爺都有些莫名其妙,這個大字不認識幾個的老陸什麼時候對一份被自己棄之不顧,被判了不合格的考生試卷這麼上心起來。老陸也不理會周遭人異樣的目光,将如獲至寶的那份試卷遞到了老爺面前:“大人,您再看看。”
“老陸,你知道這裡規矩的,開弓沒有回頭箭,都像你這樣,這考卷什麼時候能批完?”
“老爺,您再瞅瞅...”
“來人,将老陸給我擡出去,重打二十大闆。”
“我看算了,老陸這麼多年來也是第一次犯。”
“老陸這樣知暖知熱,無微不至的仆人,萬一打壞了,黃公将來哪裡再找人來頂替。”
看來老陸在閱卷室頗得人心,作為裡面唯一的老仆,平日各種累活髒活大包大攬的幹,任勞任怨伺候得這些大人們完全沒有一點後顧之憂,關鍵老陸還能講得一口諧趣渾話,用地道的西北口音講出來往往讓人捧腹不已,猛然失去這麼一位不可缺的大衆開心果,還有幾乎半個月的枯燥閱卷之旅似乎所有人都有些接受不了,于是衆人紛紛站出來替老陸說請。
作為主人的黃公自然知道老陸的重要性,老陸的性子沒有誰比他更了解了,事出有因比有妖,黃公乜斜了一眼老陸辛苦找回來的那份試卷,它不正是那份狂妄以‘子建’自居,而被自己唾棄的文章嗎?很明顯被自己判了不合格的試卷不能由自己來平反,要不然将來這油水還算不錯的閱卷之旅從此可能會劃上句号,每個人對考生所答的試卷有自己的理解,剛剛自己是有些沖動,完全僅僅憑一句開頭就判了一位莘莘學子的前程。現在細細往下快速掃讀了一遍,驚得渾身冷汗涼背,這一篇好文差點從自己的指尖滑落。
“老陸,給我瞧瞧。”平時和黃公,老陸走得最近的王公瞧出了黃公的惴惴神情,随手從老陸手中奪過那篇文章,丢給一旁負責謄錄的書記官,示意他原封再抄一遍,周遭的人統統裝作視而不見,最後的結果出來的時候,讓黃公大吃一驚,被自己第一眼錯過的文章居然排在了第一位,至于老陸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舉動,完全是一種直覺使然。老陸雖愚鈍,對老爺的性情早已捉摸得分外透徹,更頗能慧人,要知道老爺對曹子建的《洛神賦》《白馬篇》《七哀詩》等詩篇達到了癡迷的地步,稱之‘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對于那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沽名釣譽之徒往往嗤之以鼻,更不許當世人亵渎之。老爺當上今日的主閱卷官,完全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錦繡文章,金玉其質,頗有名望,讀完一篇文章的起碼涵養數十年如一日,磐石不移,被老爺匆匆瞥了一眼就丢掉的文章,這些年可以說的頭一遭,老陸雖不識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一行一行的掃下去,可不是驚鴻一瞥能讀完的,善于補刀的老陸自然暗暗記下了那篇文章,在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總算憑印象找了出來,為這位學子沉冤得雪,更是還了老爺一世素著清名。
半月後,在黃公将殿試的名單送到趙佶那裡時,官家有意無意的問道了這位當世‘子建’,能讓官家惦念的人還是頭一遭,黃公從趙佶的臉上讀不出當事人的喜怒哀樂,暗流湧動,心悸股栗的黃公初聽到‘子建’兩字時驚得差點下巴都掉了,難道這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的意外這麼快就傳到了官家耳朵裡面?覺得頂上烏紗帽不保的黃公從大殿裡戰戰兢兢倒退出來時,渾身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早已沒了一點幹爽地方,隻不過事情總算有驚無險,官家對這件事事後也是緘口不提,完全當沒發生過一樣。
轉眼到了殿試的日子,當五湖四海的學子整整齊齊集聚在集英殿門口時,黃公初次見到這位‘子建’的模樣時,還是吓了一條,隻見此人峨冠博帶,雙目炯炯,器宇軒昂,默默的挺立在那裡,居然鶴立雞群,有一股潛龍在淵的王者之氣,黃公總覺得此人面善,似乎在那裡見過,等當班執事太監報出‘趙子淔’這三個字時,差點渾身的骨架都散掉,這個幼時被蘇東坡點為‘千裡駒’的宗室神童,居然差點就栽在自己手裡。對于這個和本屆的吳檗一樣,放棄了恩補入仕的天賜特權,憑借兇壑文章考上第一名的當世‘曹子建’,完全是實至名歸,這件啧啧稱奇之事幾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黃公還在心緒不甯的時候,集英殿裡匆匆手持黃帛而出的執事太監抛出了趙佶的禦試策題。
制策曰:蓋聞監于先王成憲,其永無衍;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仰惟祖宗以來,立經陳紀,百度著明,細大畢舉,皆列聖相授之谟,為萬世不刊之典。朕缵紹丕圖,恪守洪業,凡一号令,一施為,靡不稽諸故實,惟祖宗成法是憲是若。然畫一之禁、賞刑之具猶昔也,而奸弊未盡革;賦斂之制、經常之度猶昔也,而财用未甚裕;取士之科、作成之法猶昔也,而人才尚未盛;黜陟之典、訓迪之方猶昔也,而官師或未勵。其咎安在?豈道雖久而不渝,法有時而或弊,損益之宜有不可已耶?抑推而行之者非其人耶?朕欲參稽典冊之訓,講明推行之要,俾祖宗緻治之效複見于今,其必有道。子大夫學古人官,明于治道,蘊蓄以待問久矣,詳著于篇,朕将親覽。
堂下很快傳來沙沙沙的磨墨,展紙聲,英華們筆走遊龍,各展其華,黃公這次幾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趙子淔身上,隻見對方氣定神閑,神情專注,不出一個時辰,數張答卷橫空出世。
黃公看着那手骨骼幽奇,筆力虬勁,中鋒渾圓,圈轉如意,鐵畫銀鈎的折叉股,早已手不釋卷,渾身更是激動得抖個不停,這遊龍之筆都快趕上前朝的米芾,東坡等名仕了,如果當初有這份原卷,自己何必鬧出‘識人不淑’的大笑話出來。再看行文筆意,更是驚為天人,這當世‘曹子建’果然并非浪得虛名。
臣對:臣聞有家法,有天下法。人臣以家法為一家之法,人君以家法為天下之法。人君之與人臣,雖名分不同,而法有小大之異,至于能世守其法者,則皆曰權而已。人臣能執一家之權,守一家之法,以示其子孫,則必世為名家。人君能執天下之權,守其家法,以為天下法,贻厥子孫,而施諸罔極,則必世為有道之國。蓋法者,治家治天下之大具;而權者,又持法之要術也。
今陛下親屈至尊,廷集多士,訪治道于清問之中。首以監于先王成憲,恪守祖宗之法為言,是則陛下欲守家法以為天下法者,固已得之矣。臣獲以一介草茅,與子大夫之列,仰承聖诏,其敢不展盡底蘊,茂明大對,以為陛下遵祖宗、守成法之獻邪?
......臣願陛下以是為攬權之本,而又任賢以為攬權之助,廣覽兼聽以盡攬權之美。權在陛下之手,則所求無不得,所欲皆如意。雖社稷之大計,天下之大事,皆可以不動聲色而為之,況區區四者之弊,尚何足以轸淵衷之念哉?臣聞主聖臣直,惟陛下赦其狂愚,不勝幸甚。臣昧死,臣瑾對。
黃公久久不語,當将這份厚積薄發的答卷交到執事太監的手中時,心中壓抑的那塊大石總算放下了,趙子淔字字珠玑,切中要害,行文更是如幽幽清泉,讓人甘之如饴。再看看周遭一個個愁眉苦臉,如坐針氈的應試者,這一場殿試的最終主角,高下立判。
殿試的最終結果不出黃公所料,趙佶對着趙子淔那份殿試卷,直接高興得從龍椅上彈了起來,更是連說了三聲‘好,好,好’。就在黃公衆官員覺得此事就此一錘定音的時候,趙子淔新的麻煩出現了。
“子建七步成詩,汝既然妄稱先賢大儒,必然有過人之處,朕也不難為你,現在令你十步成詩,展示武功方略,揚我國威,要不然這新科的狀元就花落他家了。”
趙子淔似乎也沒料到這突然而來的新考題,顯得有些方寸大亂,自己冒充子建,完全是拜恩師吳四海所賜,其實也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真本事,蔡京和恩師有罅隙,這是衆所周知的事,自己在兩人之間當了夾心餅,這樣冒名可以省掉許多的麻煩,外貌上作些許裝扮,混在人流中奪魁,問題也不大。至于和自己同期參加考試的吳檗,本身官家的注意力就放在他身上,對于吳檗的試卷更是親自翻閱,蔡京想動手腳,除非頂上烏沙不想要了。其實蔡京早已為宗室子弟開了先例,隻需考過經義或律義兩道考題,合格者被視為‘附進士’,更可以到州縣當上實缺的官職,而且都在油水豐厚的部門。趙子淔被吳四海慫恿到此一試,居然陰差陽錯的得了第一名。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子淔剛一轉身,跨出一步,一旁的執事太監清朗的數了一聲,隻見殿外旌旗飄展,簌簌作聲,就在趙子淔往前跨出七部後,一首詩應景而生。
一片貞心捧紅日,生平為國隻摅忠。
六韬久學安邦策,百戰曾成靖難功。
匣裡劍光搖塞月,竿頭旗影拂邊風。
肯淵世治忘初志,夜夢猶思破犬戎。
“快用朱筆記下來。”趙佶急忙吩咐一旁的執事太監磨墨運筆,執事太監本就是一些靠溜須拍馬投機上位,兇無點墨之人,此時讓他動筆,簡直是讓一個從沒殺過雞的人用牛刀去抹雞脖子還難堪,一行人忙亂之中越弄越糟,徽墨都撒到了一旁的宣紙上,黑迹斑駁,何況有些隻記住了上半句,有些更是隻記得一兩個字而已,在案台上咬着筆不知如何是好。
“讓臣來吧。”
執事太監們如大赦般将爛攤子一股腦的交給了替罪羊趙子淔,在周圍一道道灼熱的眼神中,趙子淔将宣紙上未幹的墨迹一抹一勾一點一劃,居然将墨點扒拉成了邊塞的關城圖,讓一旁的執事太監驚為天人,更奇特的是,此刻趙子淔在宣紙上運用了趙佶最引以為傲的的瘦金體,結體疏朗,綽約險勁,瘦硬有神。到最後,連趙佶都忍不住移步到桌旁俯首勘看。
“誰說我趙氏宗室無人,從今兒起,我趙家可蟾宮折桂,問鼎擎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