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書寫紙和印刷紙在銷售時以‘刀’為單位,一‘刀’為100張,祭奠用的冥紙倫‘挑’或者‘萬’(習慣上依據不同類型為9000或者9500張)來賣。
城鄉差異得以生産并延續,原因在于整個社會對原鄉這種農村人形成的刻闆印象:他們簡單并不太複雜的一生可能幾乎認識不了幾個大字,偌大的一間屋子裡幾乎找不到一件好衣服,毛二郎和媳婦全身上下唯一的一件好衣服始終被鎖在一個漆黑的櫃子裡面,那是他們成親時候的衣服,除了新年那天會出來見一見光曬一曬太陽,一年中其它的時間它們幾乎都待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今天這個并不太特殊的日子毛二郎和媳婦卻破天荒的穿上了這一身新衣,隻因為村子裡來了一個先生,其實他們已經和這個做諸葛卧龍的男人已經很熟了,隻是再在村子裡臨時搭建起來的私塾中再見到此人,他們作為第一次能踏入那間簡單的學堂當上那裡的學生,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木闆上那些叉叉圈圈前前後後反反複複他和媳婦和大多數人一樣一個沒記住,諸葛卧龍手中的那根戒尺沒在他們長滿老繭的手上少招呼,隻不過他們挨了打卻滿臉樂呵呵的。或許是他們太老了,老的腦袋似乎都不太好使了,隻不過他們卻記住了‘刀’‘挑’這兩個早就進入他們生活中的漢字,至于它們之間建立起來的複雜關系,對于他們來說似乎太難了些,諸葛卧龍本身的講法也存在很大的問題,哪怕他真的弄懂了那些換算關系,他卻不一定能講得清楚明白。
毛二郎這一輩子都沒走出過原鄉,走的最遠的一次便是去鄰村的媳婦家,來去不下五裡路,翻過一座山頭就到了,所以他和大多數原鄉人一樣,他隻是一群見識如井底之蛙的農民中的一員,他的活動囿于當地的生活範圍,與他有所關聯的主要紐帶是原鄉這片他再熟悉不過的區域和耕種的土地,前不久大兒子大丈竹回來告訴他,他們一家分到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的時候,他和媳婦跪在那片土地上嚎啕大哭了好一陣,他相信,有了那片土地,他們未來的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
老一輩曾經有這麼一句話‘住在樓上不習慣,沾不到地氣’,毛二郎和大多數原鄉的農民一樣,十分依戀他們腳底下的那片土地,因為土地就是家鄉,他們自己就像稻谷,土地是他們生長的基礎和死後的歸宿,他生存技能的磨砺和土地的締結關系更是渾然天成的。
毛二郎第一次聽見紙這個字的時候腦子裡幾乎沒什麼概念,就像他對于吳檗這個知府的官到底有多大也是不甚清楚,隻覺得應該比當初的傅莊的傅仲景傅春年父子要威風吧,要不然傅莊名下的土地怎麼會最終分到了他們手中?當聽說這種将來從池子中撈出來曬幹的紙将來會是整個川西地區那些讀書人的最愛,他内心還是高興了好一陣,在那一刻,他多麼希望家裡某個孩子也能用上作坊裡造出來的這種紙。其實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毛二郎乃至整個原鄉人的想象,數天後,靠近原鄉那片竹林的土坡上,用木頭建起了一個個木質的大鍋,聽那些搭建的工人說這種叫篁鍋,等建好了,将用來煮山上的竹子。這種蒸鍋其實是由三個部分構成:下面是一個高約一丈,直徑約二丈的竈,底下是添燃料的火堂;一口放在竈上的大鐵鍋;還有一個高約兩丈、底徑約二丈的錐形木‘鍋’,也就是那種篁鍋,聽說這些篁鍋裡面能裝下不少份量的鮮竹。
生産這種竹紙是個不折不扣的技術活,是一項複雜、有精細勞動分工的高技能技術,聽那些懂這些活計的工人說要經過72道‘手腳’,這裡面最關鍵的其實是‘蒸活兒’和‘抄紙活兒’二步,前面的篁鍋便是‘蒸活兒’。‘蒸活兒’根據季節變化将竹子和其他麻料等做成‘貢紙’料子的季節性技術;‘抄紙活兒’則全年皆可進行的将料子做成紙漿,再将紙漿變成紙的工序。‘制料段’工作在五六月開始,主要是砍伐嫩竹,這時的竹麻纖維長而且韌性好。
在篁鍋,抄紙池建起來的這些日子,毛二郎和全村的人便到重新回到他們手中的那片竹林裡去砍竹子了,呼吸着那片竹林中散發出來的熟悉味道,每個人情緒都很高漲,其實原鄉的人對腳下這片用之不竭的竹林很清楚,頭年、二年、三年的竹子每年都要有固定一部分被砍掉,才能确保他們持續再生。對于這些原本稀松平常的竹子能變成那些讀書人功成名就的試金石,每個人内心由衷的有一種自豪感。收獲之後,這些竹子被吳檗大人事先要求的那樣被劈開、切斷、浸泡在竹林旁邊的小溪中,上面還用大木頭,石塊壓在了上面。當篁鍋正式準備開火的前兩周,這些已經爛掉竹子外皮,隻剩下竹子莖中‘肉’的竹片,再次被漂洗,并與一些石灰混在一起再次被浸泡起來,直到被送進篁鍋。蒸這些竹子也不簡單,火堂整整燒了七天,在白氣散盡涼下來的這一天,這才到了毛二郎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真正出力的時候了,所有的青壯勞力幾乎都到了篁鍋頂部,用長長的杵杆搗‘料子’,聽吳大人說這些竹料必須趁熱分離出來,要不然時間久了這些‘料子’會變硬,也會黏在一起。接下來,‘料子’被一層一層地從篁鍋裡用抓料耙摟出來,攤在鋪着石闆的地面上,被人用長木棍或者錘子繼續捶打。經過千錘百煉的‘料子’在池塘或者山澗的小溪裡被清洗掉上面的石灰和木質素,洗過的‘料子’會再被放回到篁鍋裡蒸第二次,這次要放些草堿或者堿灰配置的堿液,連蒸五個晝夜,然後再次入水清洗,等到堿液被洗淨,‘料子’變成白色,蓬松得如羽毛棉絮一般,此後将‘料子’打堆成‘餅’來發酵一段時間。
‘抄紙活兒’(包括打漿、抄紙、刷紙、整紙)在‘料子’制成後的任何一段時間都能進行,這讓毛二郎這些種地的漢子更是樂得不行,在農閑的時間還能有一筆額外的收入,這是他們完全沒料到的,在制‘料子’賣力氣的這段時間内,他們全家不但吃上了吳大人為他們精心準備的一頓頓肉食和白米飯,還領到了一份不錯的銅子,最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一桶免費的湯中還漂浮着蛋花,毛二郎這些天吃的蛋花都趕上這輩子吃過的雞蛋了,毛二郎人生中第一次總算為某些人生中被遺忘的美好有了一些盼頭,幾個越來越大的兒子說不定隔不了多久就能娶上一房媳婦了。
打漿:每天早晨,打漿工從打堆的紙料中割下一方,和點水,光腳踩踏大約半個時辰,然後加入一種叫漂白劑的粉末,靜置半個時辰,讓它再次脫色,這時纖維對于造紙來講還是太長太厚,需要被打成漿。到這一步,一個被當地人稱之為‘碓窩’的腳踏紙臼,有點像搗米用的杵臼便派上了用場。打漿人踩下木槌的控制杆,紙臼的錘頭就擡起,腳松開控制杆,錘頭就落入盛滿紙料的臼窩中,就這樣反複舂搗,直到‘料子’變成紙漿。
抄紙:被反複舂搗出來的紙漿被運到抄紙棚裡面,抄紙棚是露天的,中間有個巨大的長方形砂岩舀料池子/紙槽(俗稱‘槽子’),大丈竹這些緊張的抄紙匠便往紙槽裡的水中加入滿滿一兩勺紙漿,再加入一些滑水(用特定植物炮制而成,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才出的六集紀錄片《中國文房四寶》,上面有,我實在懶得去一點一點找了,我記得有桑皮),防止紙漿結塊,接下來将這些混合物快速攪拌,直到其顔色和濃度如牛奶一般。紙張是由紙簾來成型的,紙簾由兩部分構成:一個是由細竹條做成的彈性竹片,上面刷着漆,纏着絲線、馬鬃和釣魚線。另外一個是簾床(由較硬的木質條框以承托竹片)。抄紙匠伸直手臂握住簾床,俯身将紙簾侵入槽内,他在水中拖拽紙簾,将他從槽中水平提起來,同時左手擡起簾床,讓餘水濾出,珠簾上便形成了一層紙膜。接着,抄紙漿再舀一點漿液在紙簾的右下角,擡起右手微微左斜,讓第一層纖維和第二層纖維錯綜交織,然後,把紙簾放在紙槽便,去掉将紙簾固定在框子上的長木條,把紙簾放到一張桌子上。這樣第一張紙就‘橫躺’下來了,粘有濕紙的紙簾反扣在紙闆/桌子上;提起紙簾,此時紙闆/桌子上就留下了一張柔軟且潮濕的紙。這個過程幾乎是吳永麟在旁邊手把手教的每一位抄紙匠,對于在後世曾經多次體驗過中國四大發明作坊的他來說,一切顯得駕輕就熟,隻不過到這一步,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才智,幸運的是原鄉并不缺少能工巧匠,那些做工精細惟妙惟肖的獅頭證明這裡原本就是一個卧虎藏龍之地,那些紙簾,簾床很快便被當地人按照他的圖紙打造了出來,速度簡直讓吳永麟歎為觀止,可能明明中自有天數,竹紙作坊落戶原鄉也并非偶然。當第一張濕的竹紙在吳永麟手中被撈上來之後,後一張便如前面那種方法抄撈放在前一張上面,由于有滑水,這些濕紙這麼疊放在一起也不好黏在一起。(說句題外話,造紙傳到西方去之後,那些外國人從來不知道如何避免使潮濕的紙張不黏在一起,隻能在紙張間墊上氈子。)對于吳永麟這種熟悉的抄紙匠,一天可以抄出數百張紙,接下來這沓濕紙會被放在紙榨上,紙榨由兩塊重木闆、一根橫木、一條繩子組成。壓制紙張時,紙榨的力道要逐漸增加,如果紙被壓得太快,水存留在紙堆中形成水泡,這會引起紙張裂開。
刷紙:刷紙的準備工作在晚上開始,這得等到抄紙人把紙從紮榨上取出來之後,這時男人們已經入睡,女人們用吳永麟早就準備好的稱之為鑷子的小工具将軟軟的紙揭開,鋪在桌子上,每十張一‘疊’,第二天早晨,這些紙疊被搬到屋外的特殊‘晾紙牆’上(也可以用為此專門建造的烘幹棚中,隻是精品紙的做法一般都采用自然曬幹),單張紙被從紙疊中揭下來,在牆上用硬刷/排筆刷平。為了節省空間,紙一張張覆蓋在一起,十張一吊,幾天之後,紙張完全幹透,紙吊如同厚紙闆一樣,這樣就可以拿下了。
整紙:主要為分張、捋平、分類、清點、切割、折疊和包裝,切紙刀也有頗有講究,切紙要求一刀切斷,要不然反複切出來的紙會有毛邊、須刺,當吳永麟拿出自己随身的那把破浪刀切紙的時候,他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一陣,有一種殺雞用牛刀的尴尬,還好最終切出來的紙滿足了要求,沒隔多久,遠方送來的一批特制的背厚刃薄且快有點像月鈎形的切紙刀最終滿足了這種要求,毫無疑問,這些自然出自劉蠡老爺子之手。
這樣的造紙作坊至少需要一人打漿,一人抄紙,一人刷紙,如果這樣的作坊隻配三人,就不能将其生産潛力充分發揮出來,因為工人無法心無旁骛地投入自己的那份工作。想要這個作坊發揮最大的效用,還需要兩名助手幫助搬扛、整紙,這樣五個勞力就是必需的,還不算上一家需要的女性勞動力:負責準備一日三餐,洗涮和縫補家人以及雇工的衣物,照看小孩,看管菜地、養豬養雞,有時還需要養蠶以及下地勞作,此外,整個作坊還要有人負責維修、運輸,毛二郎這一大家子的優勢就充分體現了出來,這些作坊的落成,正在慢慢影響整個原鄉人和毛二郎一家的生活方式,未來的改變連他們自己都不曾料到。
月上中天,亮如白晝,兩個人影站在遠處看着那熱火朝天的造紙作坊,其中一人問道:“真不準備和我回去看看這些紙會被售賣到何種程度?”
“這邊的作坊不是需要人看着嗎?反正這裡離成都府也不遠,我要回去看你不需一個時辰就到了。”
“那件事在你心裡還沒過去?”
“也許還需要點時間。”
“那我也不勉強你了,家裡随時為你留着一間住的房子,想回來就随時回來。”
次日清晨,吳永麟便帶着家人和新制成的這批竹紙往成都的方向行去,諸葛卧龍看着耳鬓般厮磨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唐屾和杜星月,那顆心似乎又被針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