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劉煊宸登基十五年冬十月,來自全國的士子齊聚在東陽城中,準備應試三年一次的常科科舉,滿城舉子身穿麻衣,衣白勝雪。
這些遠從各地趕赴京師會試的士子,清一色是取得解元資格(鄉試第一名)的才俊之士。
杜子彬站在貢院的大門邊,溫笑地看着士子們魚貫進入各個考試的号舍。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已也是這些舉子中的一員。魏朝的進士科考錄取門坎高,須通過“雜文”、“帖經”、及“試策”三場試,而第一場“雜文”試是以“詩賦”為考試的文體,倘若出格犯律,就會被淘汰,及第相當困難。
他是那一屆的狀元,被剛登基的劉煊宸賞識,然後破格升為刑部尚書。
如今,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位終日冷峻的刑部尚書,他是名滿京師的儒相,以溫和儒雅,為衆臣稱道。
舉子之間,夾着一位稚童模樣的少年。他稍稍怔了下,唇角的笑意更濃了。
少年隻是以眼神對他招呼了一下,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一路上,不僅是舉子,還有今天監考的衆位大臣們,都對少年投以好奇的目光。少年卻不慌亂,舉止間有種天生的尊貴、威儀。
這是今天科考中唯一不參加錄取的一位舉子。他是當今太子劉旭,也是杜子彬的學生。
他的母後雲映綠堅持讓他和同齡的孩子,接受同樣的教育,參加同等機遇的選撥。不過,他太早慧了,同齡孩子的教程根本無法适應他。杜子彬對他量才施教,這旭九歲就取得了舉子資格,于是,才出現了剛才的一幕。
同年十一月底,秋闱放榜,劉旭以第二名的成績,榮登榜眼,不過,他的卷子被劉煊宸悄悄抽出,榜眼另派了他人。
但皇宮那一晚,還是為小太子舉行了一場謝師宴。
杜子彬坐了上座。
自雲映綠進宮後,一下晚朝,劉煊宸回到宮中,那就隻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後宮也就是一個尋常的家庭。沒有皇上、皇後,隻有爹爹和娘親,而剛滿五歲的小公主陽陽,則喊劉煊宸爸爸、雲映綠為媽媽。
謝師宴上,劉煊宸與雲映綠陪着杜子彬,坐在側座上,旭兒與陽陽恭恭敬敬坐在他的對面,氣氛很輕松。
劉煊宸收起帝王的威儀,端起一杯酒,鄭重地站起身,向杜子彬道謝,謝謝他把旭兒教得如此之好。
杜子彬沒有推辭,與劉煊宸碰了杯,一飲而盡。
雲映綠一碰酒,俏臉帶紅,分外的嬌媚,劉煊宸不願意她那一面落在别的男人眼中。她隻得以茶代酒,向杜子彬示意。
杜子彬以微笑回應,毫不遲疑地舉起杯。
為什麼過去了這麼多年,有一種情感卻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消減半分呢?
她是大魏朝的皇後、聞名遐迩的神醫、兩個孩子的娘親,她不僅改變了劉煊宸,也悄然改變了大魏朝女子們的命運。皇宮的妃嫔們紛紛出宮,在魏朝的各座城開了婦科醫所,關于她的傳說也就越傳越遠。魏朝的女子們逐漸走出家門,讀書、習藝,要象皇後那般自立、受人尊重。劉煊宸曾說也許下次科考,就會錄取女舉子了。魏朝已經有了一位四品女官,隻要女子有能力,他會不拘一格的錄用的。
十年過去了,她的變化不大,清麗的面容,淡雅的神情,愛穿素衣,至今還沒學會自稱用“本宮”,一直平等地對别人稱“我”,每月的十五,她會出宮在秦氏藥莊義診,那一天,就是東陽城女子們的節日。
歲月在她的臉上一點痕迹都沒留下,她還宛如從前那個與他趴在牆頭賞月閑話的小丫頭。
所以他才不能對她忘懷,至今都未成婚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從來不去多想。
關于他的婚事一直是杜員外心頭的痛,但随着他的弟弟在邊境與一位異國女子結識,生了個兒子後,杜員外的抱怨漸漸少了。
其實,他不是等着誰誰還會為他回首,還是陷在回憶中無法自撥。都不是的,而是多年前那一次心靈碰撞對于他來講太強烈了,他至今仍渴望能有誰再次叩響他的心靈,與他的心靈契合,帶給他滿心的感動。
可惜,他沒有遇到。
也許這樣的女子一千年隻會出現一個,而他在閃神間,錯過了。
錯過也是一種美,他至少還有過那樣顫栗心田的經曆。映綠以前說他是一個高潔的人,為了呵護他的高潔,她曾不惜賠上名節。
那他怎麼能讓她失望呢?
高潔的人對于感情從不勉強,哪怕一生孤獨。
孤獨是一種高貴,也是一種驕傲,也是執著。
“太傅,旭兒敬你!”劉旭舉起水杯,過首,恭敬地看着他,他微笑地颔首。
旭兒雖不是他的兒子,但也是他的驕傲。
次年,春。
春日融融的長安城,帶了點舒适的濕意,花雨缤紛,美得讓人不禁想放聲歌唱。
杜子彬代表魏朝皇帝,出使東瀛。
四艘載着無數的銅器、漆器、三彩陶等器物以及為數甚多的書籍和絲綢的海船,順着長江出海,春季由東南往東北吹拂的季候風,将會送他們直達東瀛。
雲映綠與太子劉旭替劉煊宸,将出使的各位一直送到入海口。
官船出發前,她在驿站設宴,代表劉煊宸祝福杜子彬一行順利回國。
杜子彬喝了不少的酒,俊臉微紅。
宴别的儀式結束後,官員們紛紛上船,準備出發。
雲映綠站在碼頭上,凝望着遙遠的海面。站在身旁的杜子彬則在凝望着她,海上的風吹動他的頭發,英挺的身形仿佛天上谪仙,教人一時間不敢驚動他的思緒。
“杜大哥,一定要平安歸來。”雲映綠意外的平靜。“希望在東瀛,你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杜子彬一怔,他以為他掩飾得很好,沒想到,她還是看得懂他的。“你是指打開我心門之人嗎?”
她輕輕點頭。
“我早已不作這樣的渴望,一切順其自然吧!一個人也很好。”他故作輕快的口吻,心中卻流淌着濃濃的别情。
“一個人是好,但是太孤單了。杜大哥的人生不應這麼單調,應該更多彩一點。”她仰頭看望明亮的陽光。
東瀛也就是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并不遙遠,但坐船卻是漫長的旅程。
“映綠,如果遇到那個人,我不會再次錯過的。”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含笑轉過身,眸光如明月,灼灼生輝。
海船徐徐駛離碼頭,漸漸消失在水天一色間。
杜子彬站在甲闆上,看到雲映綠在視眼中越來越小,但她那衣袂飄飄的纖影,卻如同刀刻在他的心間,永不褪色。
PS:兩年後,杜子彬曆經無數的風浪,終于回到了東陽,同行的成員中多了一位慧黠的東瀛女子,她會說一口流利的東陽話,她喚杜子彬“夫君”,個中細末,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雲映綠不是個好奇的人,她隻要看到杜子彬過得幸福、開心那就夠了。
二,有美一人,婉若清揚
天剛放明,秦氏藥莊就早早開了門。
夥計們把店鋪與門前的廊沿清掃好,藥莊年過半百的總管與一位俊美絕倫的公子步出店鋪。
公子年歲不大,身着紅衣,越發映得肌膚如雪一般蒼白,但那舉止談笑間,卻自有一股風流體态。
老總管望向遠處客舍旁一株被風吹動枝知的柳樹,揉着眼角說道:“唉,風沙真大啊,像要是下雨了……”才說着,幾滴豆大的雨點竟就滴了下來。
風勢稍轉弱,雨水随即纏綿落下。
這是東陽城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街上的行人都不禁擡起頭看着前一刻還沒有下雨征兆,下一刻竟突然轉為陰霾的天色。
總管進藥莊給公子拿來一件油布衣披上,看着東邊的天際道:“看來皇上到慈恩寺為東陽這一帶的百姓祈來甘霖了。”
七天前,東陽人便聽說皇帝淨身戒荦,到慈恩寺為百姓祈雨一事。
皇上連續五個日夜的誠心祈禱,終于使東陽城降下喜雨。
漸漸轉大的雨勢讓衆人不禁雙掌合十,感激這場及時雨滋潤了久旱的大地,讓東陽大地再次萌發出生機。
公子眨眨俊目,像是沒有聽見總管在說些什麼,他伸出沒有血色的修長手指,接着從天而降的水珠,默默的,默默的。
幾年前,東陽也是遇到這樣的幹旱,似乎旱情比這還嚴重,他病得也很嚴重,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他也是一襲紅衣,和她在一間小飯館裡吃飯,好奇怪,那小飯館的庭院正中,卻怒放着幾株野櫻,美得令人窒息。席中,她一直沒有心思吃飯,視線全被那株櫻花吸引着。
吃完飯出來,天氣又悶又幹,喘口氣,呼吸下去的都象是團火。就在那時,街上一頭驚牛突然向他沖來,他想他必死無疑了。她一個文靜的小女子,鎮定地脫下他的紅衣,向護城河跑去,從而救了他一命。
後來,他的病情加重,已經踩着了生死邊緣,又是她冒着生命危險,把他從閻王手中生生地搶了回來。
他在床上靜養了近四年,才能自如地行走、出行,隻是身體還弱得很。
去年,他終于恢複如初,能象從前一般,替爹爹料理生意了。
隻是……
“公子,你說娘娘今日還能來嗎?”總管看到藥莊前慢慢聚攏着撐着傘的越來越多的女子,擔憂地問。
秦論這回聽見了,他溫柔地傾傾嘴角,“總管,你還不了解她嗎?”
她對任何人都言而有信,尤其是病人。
她是最最稱職的醫生了。
身為皇後,小太子五歲,小公主才三個月,她非常的忙碌。但不管怎樣,每月的十五,她都會風雨無阻地來到秦氏藥莊,進行義診,就是她身懷六甲時都沒斷過。這一義診,算來,她都堅持了五年了。
十五這天,就是東陽女子的節日。考慮到娘娘的身子,藥莊每月隻發出三十個号。沒有搶到号的女子們,也會聚集過來,一睹皇後娘娘的風範。她有時看人太多,就不義診,而會給女子們講講課。
秦氏藥莊因為她帶大的巨大聲譽和收益,那就不必說了,就是對面的茶樓、飯館、客舍也跟着沾光不少。
爹爹不僅一次提過,娘娘救了你的命,又對藥莊幫助這麼多,我們要不要找個方式感謝一下。
他搖搖手,不必了。任何感謝方式對她都是種亵渎。
她是把他當成了朋友,對于朋友,她總是不計回報的付出。
她不能回應他的愛,但是,她卻可以為他不顧性命。
這樣的女子,真傻,卻傻得讓人心動。
店外站立的人群齊刷刷地扭過頭,欣喜而又崇拜地看着一輛輕便馬車徐徐停下,四個高大而冷漠的男人跳下車,恭敬地掀開車簾。秦論走上前,伸出手,微笑地攙出一位身着白衣、頭發僅簡單地紮成一束的素面女子。
她平常的表情是淡淡的,很少有情緒起伏。但是她面對病人,則會自發地換上一臉溫和,那笑意如同寒冬之後的第一縷春風,讓人覺得特别的溫暖。
看到她,他腦中總是浮出一句話:有美一人,婉若清揚。
“嗨,秦公子。”認識這麼些年了,她一直客氣地喚他秦公子,沒有叫過一聲秦論。不知是習慣,還是刻意地提醒他,她和他之間應該保持适當的距離。
他才不管這些呢!
“映綠,陽陽今日怎麼辦?”陽陽是小公主的芳名,才五個月,還有哺乳中呢!
“今天隻好讓滿玉操心了,不過,她現在可以吃一點稠粥,沒事的。”雲映綠以笑回應一路帶着仰慕的目光。
“今天下雨還來這麼多人,别讓人家白跑一趟,我們多放些号吧!”她和他商量。
他想都沒想,直接搖頭,“不行,這樣開了個頭,以後就不好收場了。你身子怎麼吃得消?”
她無奈地笑笑。
兩人步入診室。
診室依舊,兩張桌案,一張卧榻,桌案之間挂着道簾子,他在裡面寫處方,她在外面看診。
他怔了下,感覺時光好象沒有流逝過,一切宛若從前。
他曾向她說過一個夢,他與她去遠方,開一家大大的醫館,他寫處方,她看診。
現在,他們仍在東陽。但夢……也算實現了。
人生不能苛求。
珍惜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
“映綠,那我們開始?”一縷黑發覆在前額,更突顯出他五官俊美的線條。
“秦公子,你的臉色很差?”雲映綠皺皺眉頭,凝視着他。
“你不是講我補養五六年,才能把從前的慢慢養回嗎?别看我了,不然我會以為你對我懷有别的心思。”他打趣地看着她的俏臉突地暈紅。
“你真是一點沒變。”她沒有堅持,瞪了他一眼,“那好吧,開始!”
總管在外面叫号,中間的簾子拉上。
她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間,這種感覺真好,秦論愉悅地彎起嘴角。
雨一下就是一天。
藥莊外人群悉數散去,街上行人漸漸稀少。雲映綠與秦論步出藥莊,站在廊沿下,層層的雨絲打在他們的臉龐上,遠方煙塵盡被雨水洗刷落定。
對街的一輛四駕馬車突然讓她眼前一亮,“秦公子,我先走了。”
她急急地揮手,全無問診時的淡定鎮靜,拎着裙擺,踩着水坑,笑着往馬車跑去。
秦論訝異地看看四個男人駕着的馬車,再看看對街的那輛馬車,笑了。
一雙男人修長的手臂從車簾裡伸出來,攬着她的腰身,拉入懷中。“今天累嗎?”秦論聽到一聲象是愛寵到極限的柔聲輕問。
“還好,你怎麼會過來的?”雲映綠有點驚喜過度。
“陽陽可能是想媽媽,一直哭個不停,我就抱着她找媽媽來了,你看她現在多乖。”
雲映綠咯咯地笑着,象個小姑娘似的。
兩輛馬車在雨中漸行漸遠。
秦論一直含笑地立着。
他知道坐在車中的,正是為東陽城祈雨的九五之尊劉煊宸,他對皇後的專愛,那是魏朝最動人的故事。不過,這也為他争得了許多人氣,現在的魏朝,在他的手中,是前所未有的強大。
映綠過得很幸福,他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這真好!
“嘔……”心底裡不知什麼,突地上湧,他隻來得及用手去捂。
“公子……”總管驚吓地從店鋪内跑出。
他緩緩展開手掌,一手的腥紅。
總管泣然欲泣。
他含笑搖手,“不要告訴老爺、夫人,也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這不是第一次吐血了,他不驚訝。
中過蛇蠱的人,沒人活得過半年的。而他卻已活了六年,真是個奇迹。映綠為他做手術,取出了蛇蠱,又為他開藥方,讓他去除體内的毒愫。
隻是那毒愫是百毒聚焦的劇毒,入侵太深,現有的藥方已經無法根除了。他找過别的醫生悄悄看過,醫生均搖頭,怕是神仙在世,也治不好他的。
關于未來,他做好一切準備了。
他勸慰娘親,讓爹爹續娶了位妾室。現在那小妾已經懷孕五月,冬天前就會臨産,秦家将會增加一員,但願是個小男丁。不是也沒什麼,隻要活着,隻要健康,一切都是有希望的,秦家的血脈總有辦法延續下去。
而他,也沒什麼遺憾的,與映綠相遇,深愛上她,被她珍視着,世上沒幾個人會象他這樣幸福的。
他們倆,從一開始,就是他一廂情願。
她會當他是一輩子的好友,一輩子珍視他,卻不能愛他。
“公子,看哪,下雪了。”總管伸出雙手盛起那紛亂的雪花。
又是十五,今年入冬早,一進十一月,就開始下雪了。秦論坐在藥莊的廳堂中,比夏天時又瘦削了幾分。“總管,接一捧雪給我。”他虛弱得走不到藥莊外。
總管捧起一手的雪走進來,秦論接過,零落的雪花顯得更加潔白,他看着細雪在溫暖的手心裡融化,心裡不禁泛起一股酸澀。
他的生命可否也如這細雪呢?
“是冬天了……”他喃喃地說。
總管也喃喃地說:“是啊!”
往年的冬天也下雪,可今年的冬天,感覺似乎更冷冽些。
悄悄灌進廳堂的一陣冷風驚醒了他,他赫然擡起頭,看到雲映綠不知幾時,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門外,冷冷寂寂的,一個人都沒有。
天氣冷,看診的人都不願出門了嗎?可是昨晚發号時,明明那隊排得很長很長。
“我讓她們改到下個月來,今天我有别的事。”她凝視着他,臉上承滿了愁郁。她早注意到他的異常,那日,不顧他的拒絕,強行為他看診。
她抑在心底,從不敢吐出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是,是,這毒愫被控制六年,是個奇迹。可秦論還不到三十歲,這樣的俊美,這樣的溫和,笑起來那樣迷人,做生意如此精明,怎麼能……走得這樣早呢?
她是個普通的婦科醫生,甚至對内科都不太擅長,她不是神醫,有時候,也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死神的光臨,卻無能為力。
“你真是的,”秦論笑道,“一月隻見你一次,你也要毀約。”
他知道她很在意他,有幾次,馬車駛離了藥莊,她走得遠遠了,還隔着轎簾在看着他。
“秦公子,”她坐在他面前,“我前兩天在宮裡又看了些醫書,研究了許多祛毒的偏方……”
他搖手打斷了她,“映綠,你是醫生,懂對診下藥。那些個毒,隻是一種毒,而我中的是百毒、劇毒……不要亂花時間了,”他調侃地傾傾嘴角,“說真的,喝那些個苦藥,我都喝夠了。我終于要解脫了。”
她沒有跟着笑,無聲的淚沽沽流下。
這病,放在二十一世紀,也是會讓醫生絕望的。
但她還是很愧疚,很自責。“如果知道我會來到這裡,我會好好鑽研醫術,每個科種都不放過。”
“映綠,你是從打哪來的?”他很累,講話都講不動,把身上躺向椅背,吃力地喘着氣。
“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握住他的手,感覺他的指尖冰涼冰涼。她招手,讓總管送上一件狐裘,替他蓋在膝上。
他笑了,“明明我是個大男人,卻總是你在照顧我。映綠,太子和公主好嗎?”
“好,旭兒讓我替他向秦叔叔問好。”
“真是個乖孩子,有杜尚書那樣的好老師,日後又将是一個傑出的帝王。”他的眼淚滴在她的手背上,很快,就打濕了。“真想看到他長成男子漢的那一天。映綠,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能找到嗎?”
“能,不難找,那座城很大,而且是首都,叫北京。”
北京,秦論念叨着這個名字,“映綠,你以後會回去嗎?”
雲映綠點點頭,“會的,百年後我一定會回去的。”
“那好,映綠,我先去那裡等着你。你答應過我的,來生,你不會讓我再一廂情願????”他舉起蒼白的手掌。
她噙淚而笑,輕輕擊了一下。
人哪有來生啊?就是有,也是另一個人了,象她和雲映綠,是分隔了一千年的輪回,但她們都分别愛上了不同的人。
生命之所以珍貴,是因為隻有一世。
她不說破。
她想讓他帶着美好的希望上路,不必那樣孤單。
秦論俊容上綻放也欣慰的微笑,幸福得象朵花一般。“聽說,這一輩子過得幸福,來世才不會牽挂着這一世。映綠,我想擁有完完全全的你,所以這一輩子你和皇上一定要過得幸福。”
他慢慢松開她的手,縮回袖間。
“我們現在就很幸福,這幸福會一直延續下去的。”她的嗓音異常地沙啞。
“映綠,天氣這麼冷,早點回宮去吧!别讓皇上又抱着公主,冒雪過來接你。我想回府睡一會。”他眼都不眨地看着她,能多看一會,便一會。
雲映綠站起身,擰着眉看着面色潮紅的秦論,他看起來……很不對勁。她忙探出手,貼上他滾燙的前額,“天,你在發高熱……”
“不是,是狐裘太厚。”他拂開她的手,“快回宮去,雪好象大了。”
現在再診治,再開藥,都無濟于事了。他不想再折騰,累,真的好累!
“不,我要幫你再看看。”雲映綠不依。
“映綠……不要……”他搖手,俊目彎起,“記住我現在的樣子,不要總記得我病歪歪的。我小睡一會,精神就會好一點了。”
她的心扯着疼,她不忍戳破他的尊嚴,點點頭,“那好,你睡吧!不管那藥還有沒有效,記住要吃。秦公子,我們下個月見。”
下個月呀,太長了。
他笑着揮手,“好,下個月見,映綠!”
下個月,真的是太長太長了。
當天夜裡,大雪漫飛中,秦府的大公子秦論因吐血不止,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十天後,秦府的二夫人突然陣痛,生下一位小男生。
雲映綠親自出宮接生的,胎兒清理幹淨之後,她用布巾包住他,看着他一雙流盼生情、似曾相識的眼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