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聲音沉沉啞啞的,好像他也一口氣續不上來就會徹底斷了似的,讓人聽得莫名的悲傷。
武梁終是硬不下心腸邁步走開。
她松開握着門柄的手,緩緩回身,看着他不耐煩地開噴:“一個大男人你至于嗎?孩子已經十多天了,最危險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以後隻會越來越好,你現在玩什麼消沉頹喪擔驚後怕?
早産兒多了,長大後還不是跟常人一樣的嗎,難道走在大街上你分得清誰是早産誰是足月出生的不成?
先天不足後天養就是了,你隻要好醫好藥供着,待長大些找些好手陪着教着他多磨練着筋骨就是了。你堂堂定北侯爺,醫道好手找不到,還是武學高手尋不來?
教養得好人将來沒準比你還壯比你還強,又成一員威威虎将呢,你在這裡傷心買醉戚戚什麼戚戚……”
程向騰挨了訓,看着武梁好一會兒不說話,注視她的眼神越來越溫柔。
武梁還是那麼兇巴巴的瞪着他,看着他的神色轉換,心說好了吧,就是欠罵,這等下沒準會主動要求再來兩碗醉酒湯了吧。
程向騰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被武梁輕易甩開。于是他胳膊就那麼虛虛垂在身邊,仍一個勁兒瞧着武梁不說話。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
他清楚地記得,從前她氣憤時候,咬牙切齒說過恨不得他再無子嗣,唯熙哥兒一個才好。但是現在,她覺得小家夥會越來越好,能平安長大,能跟常人一樣,能做威威虎将。
還有程熙,他也去看過弟弟了,出來後對他說,“爹爹,弟弟真弱呀,我都不敢碰他,怕一碰就碰壞了。等他長大些,我帶他練功夫,把他身體練得壯壯的。”
果然是母子倆呢,想問題都同一個思路。
他微微有些出神,又擡手想摸摸她的臉,嘴裡喃喃地道:“怎麼偏偏她是夫人,怎麼偏偏不是你?妩兒,你回來好不好……”
武梁歪着腦袋躲開他的手。這種醉話,她隻當沒聽到好了。
――如果單是孩子早産,或者說哪怕這孩子是落地就沒保住,也不見得就能讓程向騰感傷至此。實在是裡面另有情節,讓人郁燥内傷。
原本兩個孕婦各自護着肚子防着别人,安胎調養誰也沒給對方使絆子,相安無事挺好的。但是漸漸的兩人月份大了,就看出些不同來。
先是程老夫人找來的穩婆有經驗,觀察比較了兩個人的肚子,就拍馬屁說兩人一個肚子圓一個肚子尖,懷着的定是一男一女,這一下兒女雙全一步到位齊全齊福什麼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唐氏做為被指懷着女兒的那一位,心裡可不爽透了。
回頭就挨個兒的詢問自已身邊的穩婆了,有經驗的婆子媽子媳婦子了,然後問太醫,問大夫,得到的答複基本一緻。――民間是有這說法,也基本靠譜,但也不完全一定。夫人你這麼有福氣,定然是一舉得男的了。
一舉得男一舉得男,自從她懷孕,所有的人都指着她肚子說裡面是個小少爺小少爺,如今這快生了,給她說懷的又是個閨女?并且她懷閨女人家懷兒子?那個老賤人她憑什麼?就是那老賤人和她犯沖,敗壞了她的福氣……
總之小唐氏把一腔失望不甘憋悶憤然,都找到了奇異的借口轉化成了對燕姨娘的怨恨,原本知道程向騰膝下單薄不敢向孩子下手的人,如今日日琢磨的便成了怎麼讓那老賤人懷得生不得了。
但那有那麼容易得手,燕姨娘防得緊,一家子看得緊,吃穿住用哪兒她都插不進手去呀。
她需要機會呀。
――燕姨娘早産後,看着自己滿心企盼的兒子成這麼一隻病貓,哭喊發瘋要拼命,直言小唐氏害她,“想要我的命盡管拿去,但是侯爺呀,你要給你這可憐的兒子一個公道啊……”
小唐氏也抹淚兒,聲稱自己冤枉委屈被誣蔑,“自己不小心保養,弄壞了身子生出個病秧子來,倒無故怪罪起我來。人誰沒個三病三災的?是不是這小東西日後但有個不好了,都得算我頭上啊?小妾們都是這麼欺負正頭夫人的嗎?侯爺呀,這天下還有沒有公道可言啊……”
公道化身的程侯爺鐵青臉,嚴令兩人都不得胡言亂語,要拿實證說話。這事兒蹊跷,他要嚴查。
其實事情很簡單很好查,隻是落罪不容易罷了。
燕姨娘有着身子以後,平素那是小心再小心,非身邊人親自盯着做的飯食,便是都不肯吃的。唯一的例外,是年夜飯那天吃了程嫣送上的點心。
于是事情落到了程嫣身上。
小唐氏和燕姨娘互防,誰也不去接觸誰,但程嫣小姑娘可以呀。于是這小丫頭就被撺掇着時不時的跑到燕姨娘那裡騷擾一下,和燕姨娘鬥鬥嘴氣氣人什麼的,燕姨娘對她這大小姐毫無辦法,連告狀也不好總是告吧,人家可是大小姐呀,便忍氣吞氣的時候居多。
她吃癟自然有人高興,所以小姑娘越發樂此不疲,反倒是和燕姨娘互動良多。
大年夜,全家人排排座,程嫣小朋友分果果,噢不,分點心。一盤子點心說是親自動手做的,是獻給全家人的新年禮物,是自己的心意,請大家品嘗。給一家子一人發一塊兒,誰都得捧場,誰都得吃。
燕姨娘本來不想吃的,但小程嫣說前兒剛得罪了姨娘,今兒給姨娘賠罪,姨娘莫不是還不肯原諒我雲雲。燕姨娘推辭不得,見一盤點心大家你一塊我一塊的都吃了,她料是無礙,便也吃了。
可誰知道就出了事兒了。
誰能想到一個幾歲的小姑娘,平時淘氣一下也就罷了,竟然能有這樣的心眼兒,能笑得一派天真的給孕婦送上打胎藥去。一家子一個個送過去,也不怕送錯了點心藥錯了人。
男人有心要查,便有的是法子,由不得誰不承認。才那麼虛張聲勢一吓唬,程嫣的奶娘就服毒了,臨死前把事情的起因告訴了一個粗使的小丫頭。
說是燕姨娘幾番和大小姐不對付,白牽連得她受了小姐重罰,因而懷恨在心伺機報複。看夜飯那天,誘哄激将的,讓大小姐把那塊特定點兒給燕姨娘吃,說看在新年的份上,兩人暫且和解了,一家子都會開心的……
她的留言裡,大小姐程嫣什麼都不知道,很純潔很無辜,還受了驚吓需要安撫。而小唐氏,更不關她什麼事了。
人死了,把責也一力攬了,事情表面上就到此結束了。
但誰又不是傻子,小姐罰自己的奶娘能有多狠?這怨這仇足夠她铤險害人?何況藥從何來,如何摻雜進來,等等事都會有迹可尋的。
但程向騰卻查到,小唐氏拿人家奶娘那同樣隻有幾歲大的兒子威脅在先……
而做為奉上點心的執行者,大小姐程嫣的那一環,怎麼說怎麼做,也是受到專門的培訓教導的。
要說威逼下人,殘害子嗣夠惡劣狠毒,那至少還是别人的孩子。而哪個當娘的,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拿來當槍使,親自教她去行這樣污糟的事兒,親自去髒她的手她的心?
她才幾歲呀,她知道那些藥是什麼東西?她知道這事兒是會死人的麼?她能想到不是她的奶娘就會是别人,一定會有人做替罪羊炮灰掉的嗎?
小丫頭也确實被吓到,滿府裡的低氣壓,燕姨娘嘶吼着狀若瘋癫的在她面前詛咒叫罵,小弟弟犀弱不堪,奶娘忽然橫屍……短短十來天,程嫣就瘦了蔫了精神恍惚了。盡管程向騰刻意避着,并沒有直接查問她什麼。
下人說她再也不碰點心,也睡不踏實,夜裡總是惡夢連連,驚叫着醒來。
程向騰心裡有多寒有多怒可想而知。
但是,他卻發作不得。
生了一個病弱兒,饒上一個嫡長女,難道要再吓出一個早産兒來嗎?
程向騰隻能自己内傷着。
武梁看程向騰這樣子就知道,不隻現在,便是小唐氏生完以後,程向騰也不會認真跟她追究這事兒的,所以他才這麼難過。
門風名聲,大小姐的清譽,唐家的臉面,他都得顧及。尤其是自己女兒,他怎麼可能讓外人知道自家小閨女幹過這種事?
――但是實事上,這正是讓程向騰憋悶感傷的另一個原因。
前定北侯夫人,程向騰的大嫂鄭氏,卻對這事兒相當不能容忍,就在元宵節這天一早,她進宮拜見太後,把程嫣奶娘幹的事兒捅到了太後那裡。
鄭氏并不知道程嫣到底知不知情,小唐氏又具體做了什麼,但她可以想象她們做了些什麼,言語間,自然把自己的疑惑猜測都講給太後聽。
“這種事兒不嚴懲就等于助長,犯了這次就可能有下次。再沒想到府裡如今是這般的烏煙瘴氣,府裡長大的孩子,竟然這般的不堪,如此下去如何得了?”鄭氏憂心忡忡。
這事兒既然被拿在面前說了,太後不可能不聞不問。她也不好找大肚子唐氏或小姑娘程嫣,隻能召了程向騰進宮一頓訓斥。
說他後宅混亂,治家不謹等等,給程府賞了管教嬷嬷去教程嫣,讓程嫣跟小唐氏分開别居,免得她教壞了小孩子。
這樣安排都沒錯,程向騰也預備一步步這麼辦的。但府裡剛出了事就急着這麼辦,不是等于在告訴旁人,她們母女有問題嗎?
這不還是家醜外揚?
程向騰就是挨了罵出來,滿腔的憋悶,便讓宮門外等着的随從不許跟着,自己跑來了成兮。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什麼都煩,什麼都不順心,跟燕姨娘上身似的。
燕姨娘就是這樣,生完孩子受了驚吓傷心過度是有的,但整個人性情大變似的,一天到晚哭鬧不休。但凡看見他,就哀哀泣泣的不停求告哭訴。
“侯爺,你抱抱他,你抱抱你這苦命的兒子,讓他沾沾你的福氣,能少受這許多的罪。”
“侯爺,你快看看你兒子,你看看他眉眼多像你,可怎麼偏偏這麼沒福,哪有熙少爺一半的順遂……”
“侯爺,那些殺千刀的害我兒子的,定不得好死,侯爺你要給你兒子作主呀……”
若不是為着看孩子,程向騰對她簡直想避着走。
而小唐氏,更不要提了。
此外,還有大嫂。
大嫂是長,程向騰不好對武梁說她什麼不是,郁郁半天,隻說了一句廢話,“大嫂她,也回來了……”
他的語氣明顯不是愉快,而是沉重無奈,讓武梁立刻就明白,這個鄭氏,隻怕也沒讓程向騰省心。
實際上武梁對鄭氏的印象還不錯,在西北騎馬奔騰的女人,和後宅女人到底不同,心兇氣魄不說有多大吧,至少有見識,至少爽朗。
所以她想,大約人家回來了,于是妯娌不合或者折騰着想掌家什麼的吧,程家的家務事嘛,她就不插嘴了。
後來才知道,有見識的女人辦起事兒來,那才是大開大阖大手筆。
――兩個人在屋裡說着話,程向騰傾倒了許多垃圾,人也漸漸平靜下來。大約坐得累了,身子後仰着想靠在椅背上,終是不太舒服,又趴倒在桌子上,完全沒了力氣似的。
武梁靜靜看着他滿面倦意,在把他扶去後院歇息和繼續坐等程府人來接間糾結了一下,就決定繼續等着。
就在那時候,變故忽生。
有人開門進來,武梁扭頭,就看到了尼泊。
尼泊手裡掂着一個酒壇,一副送酒的模樣,但武梁瞬間就覺出了不妥。
她本就對尼泊有一些戒備,加上尼泊的眼神,那直勾勾的不加掩飾的眼神,那淩厲的仇恨的眼神,直直盯着程向騰。
然後,她看見他另一隻手迅速從腰間摸出一把刀來,直直朝程向騰沖了過去。
他甚至沒有周旋一下,說一句什麼什麼原因所以我來跑腿送酒之類的以便先靠近再說,他就這麼直來直去的,看見仇人,拔刀,上。
也許是他的脾氣禀性使然,也許他覺得武梁這種戰鬥力可以忽略不計的人不用他費勁周旋,所以武梁才得以搶到那麼一個空檔,在他貼身程向騰時閃身而起,擋在了程向騰的身後。
幹脆利落的一刀,狠狠的紮在了她的兇前。
那一刻,知道武梁心裡在想什麼嗎?她想說:不用謝,我的名字叫雷鋒……
――好吧,她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來不及想,她就那麼很十三的挺身而出,英勇擋刀。
忽至的疼痛讓她失聲尖叫起來,但也隻有短促的一聲,隻在刀尖紮進皮肉時那一瞬間,随着刀尖的深入,很快的疼痛麻木,或者說疼痛劇烈到她叫都叫不出聲來了。
尼泊顯然并不以為她能阻礙到他,見她擋刀,喉間發出一聲古怪不明的“嗬哼”,然後迅速拔刀準備再刺。
疼痛再一次來襲,武梁看到自己的血猛的濺出,眼前一片腥紅。
她想說程向騰你丫的别裝死了快起來,她想說尼泊你丫的真不是東西……她什麼都說不出,人軟軟的往下倒。
她知道她是惱的是恨的,她隻能順着尼泊的身子無力地往下倒。她的手一路無目的的支叉着,然後她忽然就找到了他的弱點。
她用盡全身的勁氣,她狠命地使力,她聽到尼泊發出一聲痛吼。
老娘,就要捏爆你的蛋蛋!!
眼前完全黑掉前,她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