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外面關了門,内裡默默的和諧着,但在府裡挂白的大氛圍下,程府的這個年當然過得還是相當低調的。
可是再低調府裡的日常還是要打點的,各處該送的年禮還是要送,當然該收的禮也不會拒之門外的……
程向珠妹子和程老夫人搞和諧嘛,就少不了時常往人家眼前湊。程老夫人也由她,兩人沒有親到可以執手相看淚眼這種,但平平和和說個話兒唠個嗑兒的情形還是常見的。
當然程老夫人帶着管事兒婆子們媳婦兒處理家事時候,也都随意讓她跟着看着聽着。
作為同樣老往榮慈堂跑,又遇着了就被叫在身邊的武梁來說,也常常是旁聽的那一個。
武梁一直想尋機表現一把她的管家能力,所以有時候若看到程向珠對處理的方法迷惑不解的樣子,她便認真解釋給她聽,把自己的揣測理解甚至加些杜撰的改善建議等,詳詳細細枝枝末末的說個清楚明白。
直到程向珠聽了,露出一副“噢,原來這樣”的神色來才罷。
内宅兒事也并不是都有一定之規,甚至有時候也沒有個絕對的對錯,怎麼處理端看當家人的脾氣禀性了。偶爾的老夫人也會問一問身邊大家的意見,當然包括蹭群跟聽的武梁同學。
于是武梁更不會放過那表現機會,這樣那樣的列舉個一二三四種給老夫人說道。有時候老夫人聽了也連連點頭。
關于管家這件事兒,其實真心不難。程家内部人口簡單,沒有那麼多各房各院的明争暗鬥,妯娌了,婆媳了,難搞的關系都沒有。隻把日常幾位主子的需求放在首位,讓人痛快了,合府就痛快了。
并且這幾位還都不是難侍侯的人,一且按定例來就罷了,他們又不會故意鬧騰什麼夭蛾子。
于人事上,也隻有唐氏生前重用的那些人需要費些心。這其中大部分人很認命,人都死了你還能怎樣?小部分人上蹿下跳想向新領導靠攏重新謀得好差命之類的。隻有個别刺頭看不清形勢,心裡不平衡就試圖使使壞什麼的。這種人發現一個收拾一個,很快就被程老夫人強勢鎮壓了,沒有誰蹦達得長久。
管好了人,也就管好了事。隻需任務分派妥當,驗收認真,也就無大事了。
武梁不但裝能耐,還跟着人家程二小姐附庸風俗。人家程二小姐這陣子不但讀背,還身體力行着什麼“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的準則,武梁于是也時不時裝得端莊正經的,跟劉胡蘭似的。
當然也不能一徑的端着,該說的笑話還得說,該搞得氣氛還得搞。老人家嘛,其實都很喜歡那樂樂呵呵的一套。以至于偶爾她不到場,老太太還會問一句她人呢。
後來,老夫人跟身邊的人私下裡提起她來,總是少不得一陣的誇。
掌家理事可以,和睦家人可以,要肚量有肚量,要能耐有能耐,言行舉止,竟是沒有讓人不滿意的呢。老夫人笑眯眯,“二爺總算也有些女人福氣。”
當然當着武梁的面,她從來不會表現出這麼濃烈的誇贊,最多就是笑笑罷了。
程向珠則是直接問武梁,“我說了,你是個有本事的,大家都喜歡你。可是你為什麼偏偏喜歡我,為什麼對我好?”
武梁也笑眯眯,“我還不是為了私心。指望着有人為難我的時候得二小姐護着,指望着二小姐對熙哥兒好一點兒,以後嫁了個好姑爺,拉籠着姑爺也一并照拂着他點兒,讓他也得點兒外援。”
武梁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程向珠聽了,卻認真想了想,點頭道:“我知道你的擔心,他沒有外家嘛,怕将來二哥有了别的孩子,對他就不上心了。你放心,他是我抱大的,我當然得護着他。”
才肯正眼看人多久哪,就是她抱大的了。話說人熙哥兒已經會走了,用她那細胳膊小嫩腿的抱嗎。武梁笑道:“那可就太好了。我這不還得多巴結着二小姐,也還得讓二小姐多抱抱熙哥兒才成呢。”說着把熙哥兒又往她身邊推。
熙哥兒已經不喜歡人抱他了,拉着都不願意,武梁一撒手,他放開了就要往外跑。猛蹿了一會兒回頭看看,發現沒人追上來,并且距離還“挺遠”,自己就無比的有成就感。還以為他那蹒跚的幾步,誰追不上似的,得意的揚着那瓷白的小臉兒笑。他眼睛眯起來,嘴巴大張着,于是口水毫無阻擋的順流而下。
以前丫頭婆子們緊張他,尤其是剛學會走路,怕他有個閃失,總是一群人寸步不離的圍着。還有專門捏着帕子等着的丫頭,但見他口邊有點兒水漬,就忙張的去擦。
武梁哭笑不得。一方面覺得老太太果然盡心,一方面又覺得這樣養男孩兒,不太好吧。反正剛開始她帶孩子,便不讓丫頭婆子們跟那般緊。
熙哥兒第一次走兩步摔一屁股墩的時候,緊張得哭得什麼似的。偏沒有人上前去拉扶,他自己哭了一陣,後來發現也沒怎麼樣嘛,又自己故意走兩步摔一摔,體會那種某個瞬間失控的感覺,然後坐在那兒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也有偶爾摔痛了,卻不好怪别人,隻好坐在那裡可憐巴巴的皺眉裂嘴半天,卻擠着眼忍着不哭。
反正武梁帶孩子,少不得比别人帶着讓孩子髒了許多倍,沒少糟殘衣服。但是小屁孩兒家,最不缺的就是衣服,總長得比穿得快。
老夫人見了,倒有許多感慨。
當年老侯爺長年領兵在外,老夫人獨自在家,得個孩兒當然不易。所以第一個孩兒難免心肝寶貝得不行,就嬌養了些。誰知那般嬌養着,偏程向骥幼時還體弱多病。
後來老侯爺回京,為此很生了番氣,嫌棄這長于婦人之手的小兒,失了男兒氣概。于是請了武師傅好生教調,希望能磨練孩子的體魄。
隻是練武辛苦,程向骥身上時有傷痛,老夫人隻得這麼一子,哪裡舍得。老侯爺走後,便交待師傅練練體格就行,不用太認真較勁。師傅看東家這樣,便也不多做要求,倒正合了程老夫人的意,倒每每幫着敷衍老侯爺的詢問。所以後來程向骥于武學上的能耐,便一般得很。
老侯爺每每回京,少不得試他功夫,後來也有些洩氣,覺得孩子練了這麼久還這般沒長進,約是先天有些不足。
但到後來有了程向騰,才幾歲,老侯爺就把人帶去了邊關親自督教。所以程向騰的功夫比程向骥高了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老夫人傷心地想,當初若不是她溺愛,讓骥兒習得一身硬功夫,如今隻怕能近他身的也沒有幾個,如何還會被刺客傷着。
傷程向骥的并不是什麼高端的刺客,夜入将軍府逃過崗哨護衛如入無人之境什麼的,隻是程向骥某次在街上走的時候,偶然離護衛稍遠,便被一個攤販從筐簍裡抽出一把匕首當街給捅了。嫌犯當場咬破口中毒囊自盡,連個可以審的人都沒有。
最後充州郡守查出來,說那攤販是北辰奸細,一幫人混入民間多時,學了大湯話,入了大湯籍,然後混入充州伺機待動,結果程向骥中了招。
在其後的追捕中,那些疑似同堂也是追一個服毒一個。竟先後有七八人之多。
這多少也算讓程向骥扳回點兒面子,不是将軍太無能,而是對方太狡猾。那麼多死士虎視耽耽,出其不意之下被近了身,擱誰誰也撐不住……
反正老夫人對于武梁這種眼瞅着孩子跌爬摔打的,卻隻在旁邊笑吟吟看着不施援手的行為,真是相當的佩服。她也隻得這麼一個,這也是她一輩子的依仗,竟然就能這般毫不心疼?
但她觀武梁對小程熙的教導,又顯然不是完全放羊吃草的。
她做了字卡,一張張上都畫了圖,下面請程向騰寫了字,或山,或水,或花,或草……這才多長時間啊,小程熙有時自個兒翻着那字卡玩,都能忽然笑眯眯捏着張字卡跑來她跟前,指着她的嘴巴顯擺學識,“口!”
然後眼睛亮晶晶地求表揚……
有時武梁畫時小程熙去奪畫筆要自己來,于是鋪好的白紙被嫌棄,偏在她畫好的畫上重新塗,最後個個成了大黑臉。武梁也隻笑眯眯的道:“啊噢,漂亮的小溪不見了……”然後捏着他的小手在白紙上畫張笑臉,畫張哭臉,讓小家夥驚奇不已。
她不是不縱容的,隻是方式不同。
天一日日的暖起來,小程熙慢慢脫去厚衣,人便靈活了很多,走路越來越穩,說話越來越清,武梁也越來越多的帶着他做戶外活動。
這天程向騰難得早回家,小花園裡,就看到了這麼一副場景:草地上鋪了一大塊布單子,幾個女人坐在那單子上,興緻勃勃正說着什麼,每個人的身後都擺着點心果酒,惬意自在的讓程向騰都羨慕。
然後小程熙在單子中間翻來滾去的,故意撞上人,然後再逃走,再去撞另一個。
讓程向騰驚奇的是,連老夫人都在,她盤腿坐着,看着熙哥兒,面上含笑……
程向騰也是無比的感慨。老夫人一向以輩份位份自持,竟難得這般平易近人一回,除了和樂的一家三代,竟連幾個姨娘也被允許平起平坐起來。
那天躺在床上,程向騰無端說起了唐氏。
說從前唐家于程家有恩,程家母子一直感念在心。又體恤唐氏高門下嫁自己這不能承爵的次子,難免心有不平之意,所以具對唐氏十分寬待。
那時候,唐氏也是溫順端雅的。
隻是後來,就因為她一直不能生育,她對人對已都越來越尖刻,一點兒一點兒的,讓一家人過成了那個樣子……
程向騰說,她最後的日子裡,亂用藥,喝符水……折騰各種法子,終于還是因為求子,誤了卿卿性命。他從前跟她說過很多回,但她始終不信他會真的不介意沒有嫡子。
程向騰說,兩個人不能互相信任,不能傾心以對,怎麼能過得好日子……
武梁忍不住為唐氏一歎。
其實唐氏未必不信男人不介意沒有嫡子,隻是她太介意自己沒能生出嫡子罷了。
其實唐氏未必隻是為了求子,隻是她太介意自己男人的心思跑遠跑偏罷了。
不過她沒說什麼,反正唐氏也夠作的,反正程向騰的重點也不在這裡。
程向騰最後感歎說死者已矣,妩兒,我們就象現在這樣過,我們都好好的過,不要像你們二奶奶那樣,最後讓好好的日子變了味兒。
他喜歡現在的生活,喜歡一家子其樂融融的場面。
于是武梁使勁兒點頭,表示咱們要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
到了四月初,忽然氣溫驟降,一場倒春寒來勢洶洶,讓宮裡的皇上差點兒沒捱過去,并且還搭上一個太後娘娘一病不起。
而程府裡,程老夫人前陣子被唐氏的喪事那麼一鬧騰,就沒認真歇過來。後來又掌家理事,加上自己大兒子的傷情一直不得好轉,讓老夫人也沒少憂心。最新送回來的消息說是人都開始時昏時醒的起來,然後這又有老天湊的一腳……于是程老夫人也沒撐住,直接病躺了。
說是感染了時疫,咳嗽噴嚏不斷,頭疼體熱不退,人不知是病的還是咳的燒的,一直臉色潮紅,虛汗不斷,竟是折騰了一陣子。
程向珠這姑娘真是不錯,說玩和諧就真和諧起來,硬是床前支榻近身侍疾,當起了不折不扣的孝女。
當然除了程向珠,榮慈堂多的婆子下人,不需要武梁去表現。隻是老夫人纏綿病榻,理家是不能了。于是把府裡事務都交給了程向珠主理,讓武梁攜理。
話是這麼說,其實當然都是武梁在處理。而程向珠,隻負責在最開始幾天裡,武梁聽回事兒做決斷的時候,坐在她旁邊鎮場,但有哪個刁滑奴才不服,這位姐負責瞪死她。
還有就是小程熙,太醫說,時疫是有可能傳染的。再說這次天氣異變,大人都可能撐不住,何況小兒。雖說小程熙在榮慈堂裡也不用程老夫人親自照看,但到底一個院裡住着,丫頭婆子們走來串去的,萬一就招上了呢。
因此老夫人讓武梁把小程熙直接帶去洛音苑養去。
武梁心裡當然高興,但面上卻故意遲遲疑疑的。說自己不過一個奴婢身份,擔心自己養着熙哥兒,回頭說起來熙哥兒名聲不好聽。哪怕好歹是個良家子呢,也名正言順些。
結果老夫人沒說把身契給她,反而生了氣,說萬一感染上時疫病痛一場,甚至還可能發生更可怕的後果重要呢,還是這将來的名譽重要?
問武梁:你倒心疼孩子,那雲姨娘蘇姨娘都是良家子,要不然讓她們誰養去?
把武梁吓得,忙忙的就把熙哥兒接去了自己的院子裡。
關于身契這件事兒,程向騰知道後,态度和老夫人的出奇的一緻,他說:“你又要玩什麼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