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輪滿月,在紫禁城上空的夜幕高懸,清輝已冷,皇城裡寂靜無聲,隻是偶然會有打更或者巡夜的守衛走動。
東華門内的端本宮,燭火卻還是通明。少年朱慈烺睡不着覺,穿一身白色絲綢睡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寝宮的朱門外,擡頭望明月。
這端本宮,原叫端敬殿,朱慈烺入居後,便更名了。此時,月色正濃,清輝漫撒,殿頂上走獸的形态清晰可見。月光下的宮殿,美輪美奂,朱慈烺的額頭卻還挂着豆大的汗珠,他被一場可怕的噩夢驚醒。
在夢裡,朱慈烺騎着一匹白色的馬,來到了山海關,遇到了一位紮馬尾辮、穿白裙子的女孩,然後跟她回家了。在她的家裡,他無意間看到了一本《明史》,明朝很多事情,從太祖朱元璋開國,到永樂登基,都記載在案。最讓朱慈烺震驚的,是書末尾的《明史·崇祯本紀》,上面白紙黑字寫道:“乙巳,賊犯京師,京營兵潰。丙午,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後周氏崩。丁未,昧爽,内城陷。帝崩於萬歲山……明亡。”
朱慈烺從小在宮中誦習經籍,還喜歡天文曆法,知曉丁未為幹支之一,掐指一算,明亡于崇祯十七年農曆三月十九日,離現在時間已經不足一年。看到這些文字,朱慈烺如五雷轟頂,實在想不通,大明開國已經二百多年,明成祖五次北征、戚繼光抗倭、萬曆抗日援朝、南部海戰勝利,都證明了明朝強大的軍事實力。大明,無漢唐之和親,無兩宋之歲币,天子禦國門,怎麼說亡就亡了?
要說皇帝,朱慈烺的父親崇祯絕對不是昏君,兢兢業業,每天勤于政事,不到三十歲頭發就花白了。别說不近女色,就連他的母親周皇後那裡都很少去。想一想,他的曾祖父萬曆皇帝,幾十年不上朝,大明的江山都好好的。他的伯父天啟皇帝,專心木匠生活,政事都交給魏忠賢,大明朝好好的,但到了他的父親崇祯手裡,怎麼就亡了?
“不行,絕對不能讓大明就這麼亡國了,絕對不能讓滿清入主中原,禍害大明百姓!”朱慈烺歎了一口氣,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心想。
朱慈烺中等個子,體形有點偏胖,皮膚白皙,五官還算秀氣,長期以來的訓練,讓他站得很直,一舉一動頗有一些皇族的威儀。但擦拭完頭上的汗珠,朱慈烺從懷裡摸出了那本《明史》,确認了自己不是做夢。
“愛真的能讓人跨越時空嗎?”朱慈烺隻覺得腦袋很痛,很沉重,他很想大聲喊叫。這一個多月來,他經曆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他。如果這真的隻是夢一場,該有多好,雖然那位姑娘的音容笑貌,還猶在眼前,但大明即将亡國的消息,讓他回到了現實,回到了紫禁城。
這個世界,隻有神,能預知未來,但現在的朱慈烺可以,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懦弱無知的朱慈烺了。
隻不過,朱慈烺還隻是大明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雖然貴為大明的太子,但是,他在封閉的東宮長大,連身邊的宮女,都是六十以上的女婢,這是崇祯皇帝故意為他選的,怕他品行不端。
而且,皇宮中的法度也很嚴格,宮禁禮重,太子朱慈郎出閣後,本來非上命不得朝後。不過,一日,崇祯皇帝坐偏殿,太子以出閣固,來請朝,适案上有急奏,河南寇以某月日破某城。崇祯皇帝這才歎曰:“兒見母有幾,而關我耶?今後竟入朝,勿問也。”
此時的朱慈烺,就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廢材。父皇從來沒讓他獨立處理過政務,他并不擅長勾心鬥角的權謀。現在,朱慈烺隻想平平安安地和母親、弟弟、妹妹在一起,享受家人的親情和天倫之樂。
這要求,過分嗎?這個世界,誰沒有家人?誰沒有親人呢?
但是,朱慈烺知道,很快他就會家破人亡,連自己也莫名其妙消失在吳三桂的軍營裡,在曆史的長河中了無痕迹。
但是,他現在能做一些什麼呢?
改變遼東局勢?松錦一戰,洪承疇率領的十三萬援軍敗得一塌糊塗,明兵自杏山,南至塔山,赴海死者甚衆,所棄馬匹、甲胄以數萬計。海中浮屍漂蕩,多如雁鹜。洪承疇自己倒好,做了漢奸,依然是高官厚祿。但是,明朝在遼東的甯錦防線完全崩潰,在遼東的最後防線僅剩下山海關的吳三桂部,孤守甯遠城。
改變朝廷局勢?崇祯皇帝的脾氣一向不怎麼好,如今崇祯朝裡的文武百官,出了一群宦官,哪一個堪重用?有一些文韬武略的人,都被他的父親殺得差不多了。兵部尚書兼薊遼督師袁崇煥,薊遼總督劉策,漕運總督楊一鵬,督師熊文燦,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該殺不該殺的都殺了。
大夢初醒,眼前卻似乎無路可走,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朱慈烺看了一眼皇城大殿内高照的紅燭,火焰随風搖擺,好像随時都有可能滅掉,就像這風裡雨裡飄搖的大明王朝。他心裡一陣緊張,就去坤甯宮找母親周皇後。
朱慈烺的母親周皇後,天生麗質,皮膚如玉,從崇祯是信王時就跟着他了,多年後被立為皇後。朱慈烺是周皇後的長子,在一歲時就被立為太子,在一群老宮女和太監身邊長大,沒有什麼心機,遇到事情總喜歡找母親周皇後商量。
内侍太監高起潛,也就是吳三桂的義父,是伺候太子朱慈烺的,他見太子出宮,便帶着東宮的兩位小太監緊跟着朱慈烺的後面。兩個小太監他們身穿紅色蟒衣,頭上戴三山帽,腳下粉底皂靴,旁人一看便知道是級别不高的太監。
周皇後見了朱慈烺,卻并不高興,訓斥他道:“身為太子,怎麼穿這等衣冠出宮,成何體統?”
“母後,兒臣知錯了,孩兒是有急事找您。”朱慈烺看了周皇後一眼,雖然是見兒子,她頭戴龍鳳珠翠冠,一身紅羅長裙,一舉一動都符合母儀天下的端莊,道。
說完,朱慈烺發現,皇後的身後,還站着兩位小公主,一位是長平公主,氣度高雅,神态天真,雙頰暈紅,膚色白膩,雙眼晶亮。另一位是昭仁公主,年紀雖幼,卻也是容色清麗。他上前撫摸了一下兩位妹妹的頭,說:“你們也還沒有睡覺呢?”
“嗯,太子哥哥,父皇忙于政務,已經多日沒來陪母後,我們陪着母親。”長平公主回答道。
周皇後命宮女給朱慈烺拿來了一件天青色對襟小襖,還有藕色褲子,還有一頂元青色的羊絨鞑帽,上面飾東珠,親自上前幫他穿上,吐語如珠,關切地囑咐他道:“吾兒,你将來可是大明的皇帝,現在的一言一行,都要得體。”
朱慈烺整理好衣冠,望了望皇後寝宮的橫梁,面色有點蒼白。他已經知道,李自成農民軍打進京城時,皇後周氏奉召在坤甯宮自缢身亡。但是,當朱慈烺的手被周皇後溫暖柔軟的玉手緊握着的時候,他知道,這種溫暖,在不久的将來也會是一種奢望。
大明要亡了,這是為什麼?天災?人禍?
不管怎樣,朱慈烺不想自己的母親自盡。其他妃子朱慈烺可以不管,但周皇後,是他的母親,母子的感情是極好的。本來朱慈烺已經到了要大婚的年紀,本來周皇後都着手為朱慈烺物色太子妃的人選,但是崇祯皇帝以寇急,暫緩選妃之舉
“母後,您能否去勸勸父皇,讓我們去南京。”朱慈烺說。
“皇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父皇,一向不讓本宮插嘴政事的。”周皇後說。
“可是,賊寇萬一殺到京城怎麼辦……”朱慈烺說。他知道,此次李自成的大順軍已經在河南汝州殲滅明陝西總督孫傳庭的主力,旋乘勝進占西安,不久就要揮師北伐。
“皇兒,你可别胡說。這話,要是讓你父皇聽見了,是要殺頭的。”周皇後趕忙阻止兒子說下去。
朱慈烺沉默了,他知道周皇後不是吓唬他的,那些敢在朝堂上勸說崇祯皇帝遷都南京的人,都被殺了!盡管南京作為明太祖朱元璋的龍興之地,南京城大而堅固,擁有完整的中央機構,士商雲集,有明以來一直是整個南部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但是現在誰也不敢和崇祯提這個建議。
“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就先改變自己!”朱慈烺想到這裡,就離開了坤甯宮。
朱慈烺知道,大明維新,靠他的父親崇祯皇帝是不行的,隻有靠他了,雖然任重而道遠,他需要一個人安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怎麼樣挽救風雨飄搖中的大明朝。
現在,朱慈烺的夢想,隻有一個:“我要這大明,恢複盛世!我要這大明的鐵騎,重新奪回遼東,将滿清趕到西伯利亞;我要這大明,再次揚帆南洋,雄霸世界。”
倘若能如此,即便前面是萬丈深淵,即便是粉身碎骨,朱慈烺也将勇敢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