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到底來了。
第五安眼神漸漸平靜,心中那種寒意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發笃實的信心。
無論是哪種結果,隻要有了結果,便有了直面的目标,而不再需要猜測、疑惑。
以無知對有知,看起來似乎沒有勝利的概算。但仗總歸得實實在在地打,隻要全力去應對,便有勝負各半的可能。
這是第五安的信心。
城下鋪天蓋地的聲音突然消失,那片海水也停了下來。天地間靜得隻有嘶嘶風響,靜得像是無數火铳的引線在悄悄燃燒。
片刻,那片海水前面出現一道細細的線,向一道孤獨的漣漪從海水裡擴散出來。
第五安定睛看了過去,确定是敵人推出了铳炮;每門铳炮之間的間隔并不算近,但數量實在太多,鋪開之後便像是一條緊密的線。
铳炮的最遠射程三裡,而有效射程則應當在兩裡半以内。敵人此時的舉動很顯然,就是要将铳炮推進到有效射程。
第五安看向朱高熾,說道:“世子殿下,敵人要用铳炮攻城了,你且到後面甬梯下避一避。”
朱高熾神色很鎮定,但随風擺動的衣袍讓他像是在顫抖,他搖搖頭,說道:“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铳炮手準備,待敵人踏入射程範圍内,立即發射。”
朱高燧歎道:“可惜二哥的炮拉走了,不然現在就射出去,定能将李景隆打得屁滾尿流。”
朱高熾搖頭道:“就算二弟改良的铳炮留在城中也沒多大的作用,畢竟隻有區區二十門啊。”
第五安沒有再說話,因為他知道朱高熾說的是事實。二十門铳炮在眼前這海洋一般的敵人面前,更像是二十塊僅能夠激起一些水花的石頭。
同時,用洛書九宮陣來禦敵的想法,他也徹底放下。他實在不能确定,八百人的陣在數以萬計的敵群中,能夠支撐多久。
又過得片刻,朱高熾舉起了右手。
一名指揮使厲聲令下,城上軍卒紛紛行動起來。
铳炮手将每隔三十步便架設一門的大型铳炮調整射角、捋順引線,另有一名點火手點燃手中火把立于其後。
弩手将巨型絞車床弩頂到城垛,把射角調至更近一些距離;其餘軍卒則手持弓箭、撞竿,蹲于女牆之下,準備躲避炮轟。
那道線停了下來。
朱高熾厲聲一喝:“發射!”
稍頓,城牆上騰起一串串黑煙,緊接着轟然巨響接連而起,同時天空中驟然出現一片尖嘯,由近而遠。
嘯聲響盡,遠處的積雪沖天而起,雜帶着縷縷黑土,像是憑空出現在雪地裡的一面城牆。
但這面城牆眨眼即逝,雪地又回複空曠;遠處那道線有些許殘缺,但并不明顯,又突然一亮,也是騰起一道道黑煙。
充斥天空的尖嘯聲由遠而近……
第五安大叫一聲:“殿下退後!”身形一閃,展臂箍住朱高熾肥碩的腰,向後疾掠。剛落至城樓後的甬梯,便聽到一連串震耳欲聾的聲響;腳下甬梯微微顫動,頭頂射過無數細小尖銳的破空之聲。
攻、守雙方各自用大型铳炮攻射一回。
無論是守城燕軍還是攻城南軍,使用铳炮均是朝廷寶源局統一制式,都有着射程短、準頭不夠的缺陷。
但南軍铳炮陣一線排開,相互間隔數十步,受擊面甚小。而燕軍的受擊面卻不僅僅是铳炮,而是整個城牆,甚至包括已然冰凍的護城河。
可視範圍内,燕軍數百發铳彈在雪地裡炸開,但傷及南軍铳炮手的卻寥寥無幾;南軍同樣發射的數百發铳彈,亦是大多數隻炸起護城河上的冰屑和城牆下的雪土。
落在城牆上的铳彈隻有數十發,但殺傷力很強。
爆開的鐵片、濺射的磚屑射向四面八方,鑽入軍卒的臉、腿、手,瞬時造成百多名守城軍卒受傷倒地、慘呼一片。
第五安掠上城牆,尋着那位王姓指揮使,道:“指揮使且慢,我們铳彈有限,如此太過浪費。現在先避其鋒芒,等敵軍大舉攻城之時再發射。”
王指揮使皺眉道:“兩軍交戰,豈能輸了氣勢?”說罷又是一聲令下。
第五安怔了半晌,聽得南軍铳彈破空而來,隻得向靜女、想得美兩人掠去,一道尋掩體躲避。
…………
與第五安所在的齊化門相比,文明、麗正等八門的情形并沒有多少不同之處,均是炮火紛飛。
不過古醉等人沒有第五安這般不顧及氣勢的想法,見守城軍卒多有傷亡,氣得扯着嗓子催促守将趕緊炮轟還擊。
一時間,整個北平城像是一個巨大的煙花筒,無數道尖嘯聲伴随着煙痕向四面八方散去,在遠處炸開;四面八方又像回放一般飛來無數道煙痕伴随着尖嘯聲,回落在煙花筒四周。
城牆被轟出一個個的淺坑,遠遠看着像是在上面打了若幹補丁,讓堅實、莊重漸漸流失,剩下更多的遲暮和衰老。
護城河上厚厚的冰層被炸開無數個窟窿,露出散發着淡淡霧氣的河水;沒有炸開的冰層吱呀裂開,布滿越來越多的裂口。
鵝毛般的雪花在往來不止的煙痕中收縮,變得細小、凝實、密集,如雨一樣傾灑。
空曠的雪地不斷變小,前後都出現數十步寬的黑色地域,像是兩條巨大的黑色布匹夾着一帶雪白的玉。
半個時辰後,铳炮聲終于停止。
第五安領着靜女、想得美随着軍卒迅速沖上城牆,見遠處漫無邊際的敵陣已經像漲潮一般湧來。
湧過前方的铳炮線陣,湧過陣前那片黑色布匹……
城牆上一片忙碌,一根根長近丈、粗如腕的箭槍被夾放在絞車床弩上,一筒筒箭矢、一箱箱火球、一窩蜂、火弩流星被搬至女牆之下。
忙碌中,城下再度傳來海嘯般的喊聲和積雪被踩踏擠壓的悶響,攻城南軍已近至五百步距離。
空曠雪地像一個不斷變小的圓,又像正在被潮水侵蝕的白沙灘。
三百步、兩百步……
城下南軍忽地舉起盾牌,瞬間在最前面數十步範圍内形成一片密不透風的盾牆,将軍卒護在下方;後面則是軍卒推着的渡濠器、扛着的雲梯;再後是巍巍抖動的攻城塔、轒輼車、床弩……
一百步、八十步……
令旗突然揮下,城牆上發出嗡地一片響聲,像是數萬數億隻蒼蠅受驚疾飛。
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而去,如同從城頭落下的一片密集雨滴;箭羽卷去的氣流讓飛落的雪花突然改變方向,尾随着箭矢飄向城下的南軍。
緊接着又是一片響聲,空氣仿佛被燃燒起來,卻是一窩蜂、火弩流星、群豹橫奔、百虎齊奔等火箭射出。
天地間仿佛黯了下來,無數燃燒的箭頭顯得格外炫目,如流星雨一般落進南軍陣中。
在城上令旗揮下的同時,城下南軍突然加速,像海浪般沖到護衛河邊。
兩端沒有盡頭的盾牆突然斷裂成若幹截,露出一條條通道,渡濠器具像獵犬一樣順着通道躍出、吱呀落下,重重地搭在河對岸。
流水一般的軍卒扛着雲梯湧過護城河,瞬時蟻群一樣擁簇在城牆下。
同樣是嗡然巨響,雨點般的箭矢也從城下射向城頭,城上所有木質結構瞬間被箭矢紮滿,像是聚集了一片饑餓的蝗蟲;同時有箭矢端端從女牆上的孔隙射入,紮進了守城軍卒的眼睛、嘴巴……
又有空氣震動的聲音雜在其中,然後以咚咚悶響結束。卻是城下床弩射出一張張踏蹶箭,尖銳的鐵釘紮進磚石,穩穩地鑲嵌在城牆上面。
所有一切仿佛都發生在一眨眼之間,攻、守雙方的距離就隻剩城牆的高度。
城牆頭上不斷冒出雲梯一端,手擡撞竿的守卒紛紛叉住雲梯,使勁向前推開;倚于城垛的守卒不再射箭,而是将抧馬丹等近距離火器快速擲下。
城上城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鮮血噴灑,不斷有火光閃現…...
天上地下,充斥着讓人心悸到麻木的爆破聲、跌落聲、斷裂聲、喊殺聲、慘叫聲、驚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