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癱坐在椅子上輕聲咳了起來,尹内趕緊又遞了一盞溫水過去。太上皇擔憂的看着兒子,他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都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更遑論兒子。
兩位聖人就這麼看着周煄,呆愣當場,說不出話來。
皇帝緩過勁兒來,溫聲道:“先起來吧,坐。去給他打水淨面。”
尹内麻溜去外面吩咐親自動手伺候周煄淨面,并不假他人之手。
周煄重新收拾了一下儀容,激憤的心情也平靜下來,拱手道:“臣失禮了……”
“算了,别裝知禮守節啦,從小犯的渾還少嗎?”皇帝打趣道。
周煄扯了扯嘴角,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樣來。是啊,皇帝語帶親昵,他和皇帝才是“情同父子”的一家人;皇帝正兒八經,他就隻能是朝臣、是等待挑選的備胎。
“你不是信口開河之人,朕信你,隻是你的消息從哪裡來的?你說你研究了十餘年,怎生出了研究這個的心?”皇帝溫和問道。
周煄瞬間在心裡轉過幾個念頭,要把莫愁說出來嗎?不說,這是自己的功勞,但如何解釋自己知道的如此清楚,皇帝會不會以為自己被外人蒙騙了?說,如何解釋自己是怎麼知道的,如何解釋自己如此信任周煄,又如何辯得清這次對峙不是“早有預謀、趁火打劫”。
心思百轉之間,周煄低頭快速回道:“我與海商多有合作,是從他們那裡打聽來的。”
“可是那個莫愁?”周煄在西北與海商的合作也是鼎鼎有名,兩千萬兩的白銀,不僅然西北民衆津津樂道,也震動帝都。當時京城議論紛紛,隻說周煄“大手筆”。就連皇帝也對一介商人居然能拿出朝廷一年稅賦的五分之一來投資感到十分震驚。
“是。”
“商人逐利,可信嗎?”皇帝問道。
周煄沉吟了一會兒,決定把事情如實告訴兩位聖人,他們真正有治理天下的經曆,肯定能你不自己的不足,現在正應該是團結一心的時候。他剛剛還痛斥劉閣老等人内耗内鬥,現在自己更要以身作則,不要把經曆浪費在相互猜忌上。
“皇爺爺,二伯,莫愁還有一個名字,他在七歲之前是叫周俦的。”
“什麼意思?”太上皇和皇帝緊張的異口同聲問道。
“當年母妃一胎雙生,莫愁長得像母妃,剛出生就被抱走處理了。莫愁由一個信得過的老仆莫管家照顧長大,莫管家在他七歲的時候一病去了,莫愁一怒之下改了自己的戶籍,跟着老管家姓了。當時,我正在西山寺為母守孝。”
“老五糊塗!”太上皇恨其不争道,皇家什麼時候忌諱過雙生子,難道他那個時候就生出了想要角逐皇位的野心。太上皇隻覺醜人多作怪,皇帝卻不意外,他的那些弟弟早就蠢蠢欲動,也就瞞着上皇罷了。
“後來呢?”
“莫愁十六歲就中了舉人,他的戶籍在京城,當時是有名的少年才子。他一心想到外面去闖蕩,我與他理念不和,拌嘴兩句,他就不告而别,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遠走,就在二哥去世後不久。”周煄現在想起還覺得鼻腔一酸,險些落下淚來。當時在自己多苦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天下之大無立錐之地,億萬衆生無牽挂之人,形容得毫不誇張。
“朕當年去你别院看到的那幅畫,畫的就是你二哥周熾、你,還有莫愁吧。”皇帝想起來了,他當時在一副巨大的西洋畫下找到了發燒燒得渾身通紅的周煄,當時他就覺得那幅話有古怪,不僅是因為其中一個打鬧少年的臉沒畫出來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皇帝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能在這樣意義重大的畫上留下身影的是誰?他對周煄十分關心,能周煄放在心上的少年有幾個呢?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内,皇帝都在适齡的皇子皇孫中排查,一直也有找出來,現在終于真相大白了。
“是,是我們兄弟三人。”周煄還不隐瞞自己對摸出的感情。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上皇問道,老五這事兒做得隐秘,連他這個當時的皇帝都不知道,按理說也該瞞着周煄才是,他當時那麼小,如何知道這些辛密?
“不瞞皇爺爺和二伯,從小就知道。我記事很早,父王和母妃當時争吵,母妃提到虎毒不食子,父王諷刺她明知故問袖手旁觀,提到了莫管家的姓名,後來我就慢慢去查。在六歲左右的時候找到了,取得莫愁的信任用了兩年,等我從西山寺歸來的時候,我們就是兄弟了。”周煄半真半假道,不知道上皇還記不記得當時在山腳引起他注意的一群小孩兒,那是他們最初相遇的契機,即便上皇不記得了,周煄也要小心謹慎。
上皇歎息一聲在,再一次感歎他的五兒子無福,好好的兒子不知道愛護,内宅混亂,内帷不休,一心沉溺于小情小愛,不知道在想什麼。眼前的周煄就不說了,本是皇孫中第一人;就是那個素未謀面的莫愁,在沒有名師、沒有優渥環境的條件下,能在弱冠之齡名揚天下,難道不是萬一挑一的天才人物嗎?
皇帝感歎的則是周煄老謀深算,從小就看出來啦。他當時和父親不睦,父族母族都借不上力,結果隻出府一年就憑借小時候旁人漫不經心第一句話找到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而且耐得住寂寞,二十年從未透露,這樣的人……皇帝在心裡點頭,不得不承認就是自己也比不上他。
“你确定他可信嗎?他可是連姓氏都換了。”皇帝問道。
“莫愁是我弟弟,當初改換姓氏是為了報答養育他長大的莫管家,莫愁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可信。”周煄為莫愁打包票道。
“此事還有多少人知道?那莫愁又是什麼打算,他想改回周姓嗎?”
“以前知道的人隻有舅舅、莫愁和我,現在還有皇爺爺和二伯。我問過莫愁了,他覺得外面天大地大自由自在,不準備再回來了。他現在海外有非常龐大的勢力,可媲美一國之君,世界這麼大——”
上皇和皇帝順着周煄的目光看向那張天下堪輿圖,是啊,世界這麼大,他們引以為傲的天/朝/上/國其實沒那麼吸引人。莫愁有白手起家的本事,又如何會把一個皇族的身份放在眼裡。
能讓周煄那麼着急,說出“一匹老馬、一把鈍刀”,在他們兄弟心中,這個國家并不是那麼好吧。
皇帝生出一股淡淡的悲涼,自己用來引誘周煄就範的誘餌,在他看來并不是不能拒絕的誘惑嗎?皇帝突然覺得意興闌珊起來。
“知你不是信口雌黃的人,把資料送上來吧。上次你為了說服朕試點實行王田制還擡了一箱子的奏折文書來,這次事關天下大局,不會更少了吧。”皇帝笑道。
“是,回府馬上送來。”周煄應道。
“那你先回去吧,朕和父皇再看看。”皇帝颔首,示意周煄退下。
待周煄走後,皇帝苦笑一聲,對上皇道:“準備了那麼多,都用不上了。”
皇帝真的沒有放棄周煄的意思,推出其他幾個王爺真的是為了曆練周煄,周煄從小在親緣上單薄了些,但在政務上從來順風順水,皇帝怕他生出驕傲自大之心,這才出手磨練。看周煄對妻兒的态度,看他對死去周熾的态度,就知他是個重情義的人,真把人放在心裡,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怕他心太軟,日後登基被情義所惑。皇帝又怕他心太硬,從小到大,就是一起在宮學念書的同輩堂兄弟,也沒見他和誰交好,這麼獨的性子,日後登基做了皇帝,宗室怎麼辦?
皇帝就是這樣的操心,甚至還怕他走上恭郡王的老路,早早備好了人選,在他興起武力造反念頭的時候勸住他,沒想到周煄清高自持,一個門人都不收,皇帝準備好的釘子安插不進去,暗自郁悶了許久。隻能加強宮中防衛,暗自決定就沖着周煄當初在宮變之夜的救駕之功,就算他真的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也要留下他的性命。
沒想到啊,沒想到,現在一切都不用了,準備了那麼多都用不上了。
所謂一力降十會,周煄以力破巧,選的角度還讓他們兩代帝王父子都能拒絕。
洋人!外敵!
若真入周煄所說,那洋人真的是心腹大患,那麼他們就決不能坐以待斃。亡國奴!亡國之君!這是自诩聖明、正統的兩位帝王都不能容忍的存在。
“老劉也越來越不走正道了。”上皇沒有回答皇帝的問題,反而輕斥道。
“依父皇之見?”
“居然敢動始明,也太大膽了,等查實了,直接奪職吧。動手的那些人,全部流放。”上皇顧左右而言他,好似真的是一個疼愛外甥的舅舅一般,雖然他們還沒有派人核實查證,但周煄不會拿這麼明晃晃的事情作假。
“父皇也來逗兒子,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皇帝輕笑。上皇對他就是這樣愛護,這個輕易不涉及政務,就怕影響他的威權,都是親父子,尤其到了這個地步,皇帝還有什麼好防備的呢?
“下旨吧,現在除了他,還有誰呢?”上皇歎息。
“皇後越來越執拗了,她那裡還請父皇多擔待。”皇帝輕聲賠罪,皇後與他少年夫妻,年輕的時候有過龌蹉,中年的時候相濡以沫,等到柳暗花明共享富貴的時候卻又分道揚镳,皇帝心裡也頗不是滋味。但無論如何,他要保住皇後,日後不再是他的天下,皇後也要學會低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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