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後當衆發瘋,很快便傳遍宮廷。
太醫們先前就知道傅太後的心緒不穩,尤其是近來時常情緒失控,半夜裡被夢驚醒後大喊大叫,甚至無緣無故的懲罰責打宮人。諸般藥材都用了,卻還是沒有任何好轉,她的病情愈來愈重,叫伺候她脈案的禦醫愁光了頭發。太醫院中衆人也都知道太後這毛病,便将這幾個月傅太後的病情盡數禀報。
沒了太後,皇上年幼而且還在病中,這宮裡的大小事宜重新落到婉太皇太妃手裡。
她聽罷禦醫的禀報,也隻是歎了口氣,哀聲道:“太後原是慈和心善之人,怕是思郁勞累過度,才會損了精神。禦醫們還是該盡心診治,不可損了太後鳳儀。”
——反正都已經瘋了,再用藥也是回天乏力。
婉太皇太妃雖不知其中情由,卻也樂得傅太後就此撒手。一個瘋子而已,即便保有太後的名分,又能有多大用處?
宮中的變故接二連三,叫宗人府都操碎了心。
事情傳到外朝,欽天監便說流年不利,建議等皇上龍體康健之後,來次祭天大禮。
小皇帝卧病在床,三天兩頭不能臨朝,朝務也隻能交給韓玠和衛忠敏等人聯手打理。這祭天的建議自然是準了的,由禮部鄭重籌備。
漸漸的入了臘月,臨近年底,小皇帝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加上各地各年終時事情極多,内閣六部都忙得團團轉,祭天的事情便又暫時擱置下來。
朝堂上有那嗅覺敏銳的,自然也懂得見風使舵,往信王府上走得愈發勤快。
亦有人芥蒂信王來路,被傅家的一些謠言迷惑,認定了太後發瘋、皇上卧病都是攝政王攬權的手筆,且當年韓玠在青衣衛時就有狠辣不擇手段的名聲,此時便認定他狼子野心,開始往晉王府上拜訪。
外頭兵荒馬亂,信王府裡一隅安好。
昭兒和盈盈兩個孩子依舊在搖籃裡相伴,比起剛出生時弱小又皺巴巴的模樣,此時兩個嬰兒臉蛋漸漸紅潤,肌膚也現出白膩,跟嫩豆腐似的,彎着眉眼笑起來,玉雪可愛。從前隻會整日呼呼大睡的兩個小團子,如今也能咿咿呀呀的發出些簡單音節,見着韓玠和謝璇,還能張着小嘴兒笑一笑。
謝璇沒事的時候總愛逗兩個孩子,觀察得久了,兩個孩子的性情不同便漸漸顯露了出來——
昭兒性子安靜,愛睡覺,要是沒人去動他,能連着睡上好久的時間。盈盈則淺眠一些,也好動,睡醒了不安分,總是輕輕伸胳膊縮腿的,雖然嬰兒還沒多大力氣,鬧不出多大動靜,卻還是常把旁邊的昭兒折騰醒。昭兒醒了也不哭鬧,隻是眨巴着眼睛看并頭睡覺的妹妹,甚至還能勾一勾唇角。
有時候盈盈在那兒伸胳膊蹬腿的哭,他還會扭過頭去看着,被哭得不耐煩了,便也跟着哭起來。
如今兄妹倆依舊并排躺着,謝璇将指頭伸過去,便被盈盈緊緊攥住。她的力氣竟也不小,攥住了手指頭就不肯放,謝璇試圖收回時,她小嘴兒一撇就要開哭,吓得謝璇忙松了力氣,由着她去玩。
旁邊昭兒就安分多了,尋常都躺在搖籃裡,加上隆冬天寒不怎麼被抱出門,還從沒到過韓玠的書房。今兒趁着陽光和暖溜達一圈,頭一次來這書房,哪兒都是新奇的,他身子懶得動彈,目光卻在慢慢遊移,韓玠和謝璇的臉是看慣了的沒什麼意思,便看後面一層層的書,以及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兒們,一會兒又瞧着頭頂藻井,雖然未必明白,卻看得認真,不吭一聲兒。
就連謝璇主動伸個手指頭過去,他也懶得理會。
謝璇啧啧稱奇,“同胎而生的孩子,怎麼差别這麼大?記得姐姐說過,我跟澹兒小時候可是格外相似,哭就一起哭,鬧騰就一起鬧騰,就連睡覺時候的姿勢都一模一樣,要不是外頭的襁褓不同,都沒法兒分辨。這倆倒好,伸個手指頭出去,一眼就看出誰是誰了。”
韓玠瞧着抱了謝璇手指玩得歡實的盈盈,“才兩個月就好動起來,長大了必定是另一個采衣。”
“采衣小時候也這樣?”
“她小時候就愛鬧騰,但凡身邊有個人,就折騰個不止,什麼都要拿來玩,沒得玩了,就咬自己的手指頭。她哭起來跟盈盈不相上下,而且心意稍有不合就哭,叫人頭疼。”韓玠想起久遠的記憶,像是隔了一生一世,卻依舊鮮活而溫暖,“那時候奶娘天天盼着她睡覺,就隻有我守在旁邊逗她,哭了趕緊哄。”
他從前很少說這些瑣事,關于兄妹倆從前的故事,謝璇大部分還是從韓采衣那兒聽來的,聞言倒覺得好奇,“你不煩嗎?”
“煩啊,但母親說我是哥哥,必須照顧着她。”韓玠喟歎,“小時候太好騙,母親把她丢給我,就老老實實守着。其實那丫頭哪需要照顧,自己就能玩得高興了。”
“那盈盈怕是要跟她投緣了,”謝璇一笑,“上回采衣過來,就說兩個孩子裡更喜歡盈盈,果然是脾性相投。不過現在也好,昭兒性子沉靜,回頭有盈盈鬧着他,也能活潑些。盈盈這裡呢,有個哥哥在身邊給她折騰,也給咱們省事兒。”
昭兒像是聽懂了似的,将胳膊伸出襁褓,像是表達不滿。
韓玠卻捉了他的手塞回去,低頭一笑,“昭兒記住,做哥哥的,當然得照顧妹妹。”
襁褓裡的昭兒不想理他,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就又呼呼睡着了。
*
從冬月到初春,隆慶小皇帝的病一直就沒見好轉。
宮裡頭如今格外冷清,傅太後瘋瘋癫癫的時好時壞,大多數時候都在自己宮裡鬧,小皇帝的病便由三位太皇太妃輪流照看着。韓玠和謝璇時常進宮去給皇帝問安,偶爾小皇帝鬧得韓玠沒辦法了,便将兩個孩子裹得嚴嚴實實,抱過去給他瞧瞧。
晉王倒是從泰陵搬回了京城,他的王府已然修葺完,住進去了就不怎麼出門,前去拜訪的朝臣絡繹不絕,大半兒都吃了閉門羹。
過了冷冷清清的除夕,天氣漸而轉暖,小皇帝的病卻愈發沉重。
自去年登基至今,也不過短短一年時間而已,雖有宮裡的珍馐玉肴養着,小皇帝卻瘦了整整一圈,到得三月陽春的時候,身子虛耗殆盡,再也沒能起身,直至駕崩。
小皇帝駕崩的那一日,韓玠就站在禦榻跟前,看着那個日漸瘦弱的孩子面色蒼白,心裡泛起濃重的酸楚與無奈。他這副柔弱的模樣,同越王膝下那位早夭的縣主何其相似!
從前韓玠無法插手内廷的秘辛,有些事就算有所懷疑,也不能夠深查。直到他成了攝政王,可以翻閱更多卷宗,探查更多的宮人,才隐約嗅出當年宮中的陰暗——太子和越王身子健壯,身邊都有姬妾,為何都是膝下荒蕪?
那位庸郡王遠離京師,在和越王勾結之前,難道就心甘情願的離開,不曾有過任何報複?皇位被奪,榮寵盡失,他不能将元靖帝趕下皇位,便用了更隐秘龌龊的手段——沒有足夠的手段令元靖帝斷子,卻可以讓他絕孫。太子和越王都養在皇宮,幼年的飲食上再怎麼精心照料,尋些藥材慢慢損耗生育,卻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成年後覺出不對極力補救,卻也為時已晚。
所以太子即使弱冠時即娶了太子妃,也是到年近而立才有了思安;越王身邊滕妾不少,也是過了三十才得縣主。這兩個孩子都是自幼體弱,多病易損。相較之下,養在韓家的他僥幸躲過了暗算,前世今生,都是在合适的年紀有了孩子,而昭兒和盈盈,也不見有體弱之象。
這些事從前隻是揣測,這兩年閑時翻查,韓玠才漸漸尋出端倪。隻是幾十年前的陳年往事,想要尋到确切的蛛絲馬迹,卻已力所不及。
現如今站在駕崩的小皇帝跟前,韓玠緩緩跪下去,心頭卻像是壓了千鈞巨石,叫人喘不過氣。這孩子自出生起就坎坷,韓玠在他身上費了不少的心思,從襁褓嬰兒到勤奮的皇帝,他的懂事讓人愈來愈喜歡,愈來愈心疼。論起來,宮廷上下恐怕沒有誰會比韓玠更愛他,可韓玠最終還是沒有辦法來保住他——從元靖帝将這孩子推上帝位開始,許多事上韓玠就已無能為力。
這孩子心地仁善,又有上進之心,原本可以做一代明君,可惜他生于皇家,還挑起了江山天下——原本就先天不足,自娘胎裡帶出些柔弱病氣,元靖帝在的時候尋了種種珍奇藥材培本固元,外頭瞧着健朗了些,内裡卻還是虛虧。先前因風寒病了幾場,損了身子,那麼小的年紀,又要學政務,又要讀書習字不得玩耍,哪裡吃得消?身邊沒有玩伴,隻有案頭堆成了山的奏章和書案上連篇累牍艱澀難懂的書,他又憋着一口氣想要學好,拖着病體不肯釋卷,反倒精神不濟,身子迅速損耗下去。
沒能抵住陰暗的侵蝕,更難以扛住朝政天下的壓力。
元靖帝将皇位交給這體弱又懂事的孩子,到底是失策了。如果他不夠懂事,更頑皮一些,太醫的調理之下,或許還不至勞累至此。可這也隻是如果而已。
這座金殿玉阙沐浴在陽光下,陰暗處的手卻令人心驚。
帝王居處,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
現如今皇帝駕崩,百官齊哀,不勝唏噓。
唏噓過後便是難題,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是得盡早擁立新帝,可隆慶帝隻是個五歲的孩子,哪有什麼後人來承襲皇位,執掌天下?他駕崩前也不曾有過遺旨,就隻能往上追溯,從元靖帝膝下的王爺裡頭挑。韓玠的身份固然也被一些朝臣們暗暗诟病,然而他如今已是攝政王,在軍中,以廊西和雁鳴關兩次戰事而揚名,在朝堂上,更是雷厲風行,威壓群臣,幾乎是許多大臣心目中不二的人選。元靖帝膝下的另一個就是晉王了,他雖隐匿數年,卻是才名依舊,文官們也大多稱頌其賢,旁人尚且不論,瘋癫的傅太後卻還是想抓着這根救命稻草的——
她跟韓玠早已如同仇雠,若等韓玠登基,她必然不得好死。若是晉王能夠登基,或許還能讨得一線生機吧?兒子沒了,母家日漸勢弱,傅太後也隻好寄托這渺茫的希望。
昭陽宮裡比先前還要冷清一些,因為傅太後時常瘋癫發作,韓玠怕她沖撞了隆慶小皇帝,便與病中的小皇帝商議,下旨多添了一倍的侍衛,團團護在外圍。近身伺候的宮人們倒是沒有裁減,隻是傅太後深更半夜的瘋癫尖叫,種種恐怖神情令人不寒而栗,除了幾個膽壯的宮人外,也沒人敢近前去伺候。
晉王奉懿旨入宮,瞧見這等情形的時候,暗暗搖了搖頭。
自那日傅太後尖叫着跑出去後,晉王就再也沒見過她,隻是聽說太後病情時好時壞,為了讓她好生養病,不被外事所擾,輕易不許人去探視打攪。若不是傅太後傳了懿旨出來,晉王迫于無奈不得不奉旨入宮,他也不願意踏足這裡。
——這時節裡,瓜田李下,還是當留神避嫌。
不過既然來了,他心懷坦蕩,也沒太多要顧忌的,理了理衣裳擡步入内,見着傅太後的時候便行禮問安。
數月未見,傅太後的變化簡直天翻地覆。她出身書香門第,彼時傅家也是朝中樹大根深的高門貴府,教養出的女兒自然端莊娴雅,否則也難以成為太子妃,随主東宮。自成為太後之後,她更是着意打扮裝飾,其華貴姿态,冠于後宮。
然而如今,不知是不是被那瘋癫折磨得心神恍惚,她雖穿着同樣華麗尊貴的衣裳,臉色卻格外憔悴蒼白,即便抹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底下的晦暗之色,因為一雙眼睛無神,竟自露出些形容枯槁的意思。
面貌的變化隻在其次,最明顯的是渾身的氣質。
若說從前她還是端莊貴重的太後,此時的她卻隻能算是個枯槁的瘋婦。
晉王剛進門時,傅太後便将宮人們揮退出去,一見晉王行禮,她竟親自扶起了小叔子,一雙眼睛死死的盯着晉王,那眼神兒叫人毛骨悚然。
“外頭都在議論皇嗣的事吧?”她略嫌枯瘦的手握住了晉王的胳膊,神情激動而淩亂,“你應該知道哀家的意思吧?哀家一直在幫你,從你回來之後,一直在幫你!皇上每回病了,哀家都送信給你……”
她猶自絮絮叨叨,卻被晉王輕聲打斷,“太後召臣弟入宮,是有要事?”
揮退宮人,緊閉殿門,這樣的舉止委實太過唐突。
“有要事,當然有要事!”不曉得是不是旁邊那沉綠色簾帳的關系,傅太後眸中幽幽的光竟莫名叫人想起郊外的鬼火,她緊緊攥着晉王,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你想不想當皇上?一定想吧?先帝在的時候,除了器重太子,最欣賞的就是你了!朝臣們也是,晉王的賢良名聲早就傳遍了,大家都盼着你當皇帝,而不是那個……那個心狠手辣,沒有人性的信王!”
“太後慎言。”晉王後退半步,有點頭疼。
他原以為傅太後隻是偶爾瘋癫,神智卻未盡失,卻未料她如今卻是這幅模樣。
早知如此,他就該抗了懿旨不遵。
傅太後卻牢牢追随上去,臉上的興奮陡然間收斂殆盡,目光漸而變冷,瞪着晉王,“叫哀家慎言?你是什麼意思,怕隔牆有耳嗎?哈,哀家是太後,是皇上的母親,怕什麼!天下沒有哪個皇子不想當皇上的,你這些年沽名釣譽,難道不也是為了賢良的名聲?在哀家跟前,裝什麼。”
晉王詫異,擡頭看着那張已然黯淡、漸漸露出瘋癫之态的臉,心念一轉,姑且咽下了話語。
傅太後卻像是看到了希望,哈哈笑了兩聲,“果然吧?哀家告訴你,宗人令和兩位宗正都很看重你,皇上駕崩,哀家這個太後的分量最重,哀家說什麼,他們都得聽着。回頭議起皇嗣,哀家就說皇上屬意于你,到時候宗親衆臣皆在,我還安排了禁衛軍,他攝政王又能做什麼!”
簡直異想天開……晉王默然,沒有接話。
傅太後愈發得了鼓舞,“哀家不求别的,隻是盼着江山天下能落在賢良的帝王手中,那是萬民之幸!到時候你登基為帝,哀家隻求一座安穩的宮殿,旁的什麼都不求……”
即便晉王多年來心如止水,聽見她這般瘋癫的聲音時,也覺得心煩意亂。
他并不想再待下去,亦沒有心情應對這個瘋婦,連告辭的禮都懶得行了,轉身就想出殿。
傅太後厲聲喝止,再一次上前揪住他的袍袖,“你答應不答應!”
晉王回頭,看到她枯槁眼眸中稍稍露出的兇狠光芒。昔日風華萬千、尊貴娴雅的太子妃,今日卻淪落成了這幅模樣,着實叫人感慨。其實那時候她這個太子妃待他也不算太差吧,越王固然陰狠惡毒,太子卻還是像個兄長一樣,偶爾會指點他讀書,有時候阖家之宴,太子妃對他也曾照拂。
在皇家權位角逐之中,不敢奢望誰能疼愛你,能不起謀害之心,已十分難得了。
晉王到底沒能硬下心腸。他緩了動作,輕輕拿開那隻枯瘦的手,“太後放心,臣弟自有分寸。”他說話一向溫和,這般和風細雨的神态,也稍稍安撫了傅太後狂躁緊張的情緒。她微微恍神之間,晉王已經出門走了。
昭陽宮外依舊是三月的明媚春光,阖宮上下的素白帳幔卻叫人心情沉重。晉王稍稍緩了腳步,回味傅太後的話語——她安排了禁衛軍,這瘋婦是信口雌黃還是确有此事?瘋癫之人的心思難以猜度,晉王卻知道韓玠的處境,即便威勢顯赫,朝堂上卻非所有人都拜服。宮外有人說小皇帝駕崩和傅太後發瘋都是韓玠的手筆,這謠言絕非空穴來風,會不會有人以此為由,在典禮發難?
片刻思考之後,晉王直往文華殿去找韓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