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韓玠病着,太醫來往、齊忠禀事,謝璇不能穿得太随意,此時雖非冠冕盛裝,卻也是能迎客的。她才出了明光院沒多久,迎面王府長史和新上任的女官已經跟着元靖帝過來了。
謝璇湊前幾步,跪地行禮,“不知父皇駕到,未能遠迎,請父皇恕罪!”姿态端端正正,聲音中的哀戚和低落卻是藏不住的。
“起來,起來。”元靖帝隻穿了一身便服,左右兩個侍衛,後頭還有高誠護衛。他年紀已經不小了,這段時間越王逃走、廊西匪患,想來也是心力憔悴,發間的銀絲和眼睑的浮腫愈發明顯,神色間隐隐隐隐焦急,“玉玠呢,他怎樣了?”
“王爺昨晚重傷歸來,太醫換了藥之後還在昏睡,父皇這邊請。”
既是來探病的,也顧不得這是人家的卧房了,元靖帝擡腳直奔裡面。好在這次間平常不怎麼用,且昨夜已經特意收拾整理過,也沒什麼失儀的地方。入得屋内,裡頭有濃濃的藥湯味道,兩側的丫鬟惶恐的跪地迎接,元靖帝長驅直入,瞧見了正在榻上昏睡的韓玠。
他立在榻邊,謝璇想要上前叫醒韓玠的時候,元靖帝卻揮揮手,示意她不必打擾。
兩個侍衛在院外等候,隻有高誠随駕入内,韓玠一面自芳洲手中接過茶杯親手奉上,一面揮退了丫鬟,請元靖帝在榻邊的方椅中入座,十分的愧疚,“王爺正在病中,怠慢父皇了。”
元靖帝搖了搖頭,“今日收到長史的折子,召了太醫來問,說傷勢十分嚴重。你可知是怎麼回事?”
謝璇便行禮道:“王爺昨晚冒雨回來時染了風寒,腰背上都有很重的傷,一進屋就暈倒在地上,路都走不動了。請了太醫來瞧,傷口很深,差點傷了肺腑,傷口上還有毒,太醫用了許久才清理完。這中間他一直昏睡,那風寒倒是慢慢的退了,隻是傷處不能立時痊愈,斷斷續續的醒了幾次,隻說是一路上遇襲好幾回,迫不得已才與儀仗分開單獨回來,誰知道京城外的埋伏更甚,要不是他拼死闖回來,恐怕就見不到父皇了。”
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謝璇咬着唇保持行禮的姿勢。
“可知是誰設伏?”
謝璇搖頭道:“王爺沒說是誰,兒臣也不敢問。”
元靖帝緩緩點頭,将韓玠看了片刻,道:“你坐下說話。”
他記得昨晚太醫的禀報,說韓玠身上幾處重傷,都是血肉模糊皮肉外翻的,因為有毒,傷口處還發黑向内潰爛。那太醫慣會看眼色的,六分的傷口說成了九分,最後還加了一句“性命垂危”,聽得元靖帝心驚肉跳。
今兒聽了太醫回禀說韓玠還是昏迷,元靖帝就更坐不住了。
七個月前的初春裡,他站在宮門口的城樓上,看着韓玠昂首挺拔的離去,之後斷斷續續,欽差的奏折和韓玠的奏報一封封擺在案頭,元靖帝也很清楚韓玠經曆過怎樣的兇險,化解了怎樣的危境。即便父子二人感情不算親近,到底韓玠是他唯一活着的兒子,此番立了大功卻被人暗算成這樣,哪能不怒?
若是韓玠真有個三長兩短,這江山天下,還有誰能幫着照料?
便在那時,元靖帝忽然明白,即便父子稍有芥蒂,他終究不能失去這個兒子。
元靖帝坐得近了些,看着明顯憔悴的兒子,蒼老的神态裡終究添了愧疚。
“他一直這麼昏睡着?”
謝璇微微擡頭看她,隻好再次回答,“中間斷斷續續的醒過幾回。”
“傷口處現在如何?”
“太醫說毒素已經清理了,沒有性命之憂,隻是傷得深,險些觸及髒腑,要好生調養。昨晚兒臣看着那傷口觸目驚心的怕極了,今兒幫着換藥,傷口還是很嚴重,換藥的時候王爺都疼醒了。”
元靖帝知道這個兒子的性情。以前他在青衣衛的時候就很能剛強,成為王爺之後愈發如此。能把他疼醒,可見傷得有多重。
歎了口氣,元靖帝湊近了細看韓玠,便見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略微空茫的眼神,嵌在憔悴而瘦削的臉上,與從前貴氣挺拔的王爺迥異。
“父皇?”韓玠眯了眯眼睛,想要坐起身,卻沒能撐起來,隻是惶恐道:“兒臣……”
“快躺下,不必多禮。”元靖帝忙将他按在床榻上,“朕聽見你受了傷,很擔心就過來看看。朕已經宣了最好的太醫,今日起就住在你府上給你療傷。”
“多謝父皇。”韓玠的聲音有點虛弱。
——就算心性堅韌,這身子卻也是骨肉堆起來的,他可以忍受種種痛楚,卻不是不能察覺疼痛。隻消放下那堅韌的心性,端出從前金尊玉貴的嬌氣來,韓玠便還是那個侯府中的血肉之軀,觸動傷口就能疼得抽氣,一場重風寒便能暈眩無力。更何況他确實傷得不輕,連日奔波辛苦,勞心勞力又負傷而歸,滿心焦灼的冒着冰冷的秋雨孤身回府,鐵打的身子都撐不住。
這會兒松懈了精神,那沉重病态便呼之欲出。
元靖帝愈發心疼,繼而便是惱怒,“是朕疏忽了,這京城戍衛竟松懈至此。”
“京城戍衛依舊,隻是有些人大膽。”韓玠低聲回應,“兒臣帶了兩個随從先行回京,在城外遇襲時,對方都是高手。當時還有幾個青衣衛的人經過,若非他們出手相助,兒臣怕也無力逃出生天。”
“青衣衛?”元靖帝一愣,轉頭問高誠,“是你說的那幾個?”
高誠顯然也是意外,朝韓玠拱手道:“敢問殿下,可是在城外高鴉嶺附近?”
“大緻是在那裡,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我從前見過,是姓魏的鎮撫。”
“魏鐵。”高誠面色一沉,朝元靖帝拱手道:“看來就是他們。”瞧見韓玠詫異不解,便解釋道:“昨日我派魏鐵帶人出京查案,未料在高鴉嶺附近失了消息,今晨找到的時候,隻有一具屍首,另外兩人不知所蹤。那附近還有兩人是随殿下遠赴廊西的侍衛,想來都是被惡賊所殺。”
韓玠的震驚清晰的落入眼中,元靖帝猛然拍膝道:“好大的膽子!”
能被高誠親自指派出去執行任務的都是身手不弱的人,他們三人都遭了毒手,可見對方有多兇狠。退一步講,若是沒有魏鐵他們恰好經過,以韓玠當時的勢單力薄,又豈能逃過對方的狠手?
韓玠與元靖帝對視,父子倆“心有靈犀”,他也露出怒色,“竟如此心狠手辣!”
“何止心狠手辣?”元靖帝冷笑了一聲,怒氣盈兇之下,有些情緒便掩藏不住,“能在京城外如此行兇,可見那些人來頭不小,他們哪來的人!”
這所謂的他們是指誰,在場衆人心知肚明,卻無人敢戳破。
韓玠微微垂眸。
傅家雖然樹大根深,到底是書香世家,門第裡出來的都是文臣,即便有一兩個與兵部有關,到底本事有限。那麼他們哪來的殺手?婉貴妃與段貴妃的較量已然露形,段家鎮守西南,會搜羅些江湖人來刺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他欲言又止,隻是朝謝璇道:“出去看看藥煎好沒有。”謝璇便點個頭兒,出去了。
剩下君臣三人,說話就沒了顧忌。韓玠這一番重傷可不能白捱,于是從他在廊西遇襲的事情說起,将沿途數次驚險一一道出。這些事情那位欽差在奏折裡也有提及,元靖帝深信不疑,一直說到京城外的重重封鎖,韓玠的臉色虛弱而冰寒,“慶幸父皇恩澤深厚,兒臣命大,否則這重重陷阱,兒臣如今又怎能在父皇跟前說話?”
“當真是居心歹毒!”一直在旁邊沉默的高誠冷聲道。
元靖帝對高誠一向倚重,從前肯提拔他當副統領,就足見器重。其後蔡宗與郭舍來往,與越王勾結誣陷廢太子和韓玠,隻有高誠謹守本分不涉争鬥,元靖帝才會格外信重,将青衣衛托付給他。
這個時候,高誠的态度,顯然也能影響元靖帝的判斷。
老皇帝臉色很難看,“原本隻是給些臉面,誰知竟讓他們生出這樣的野心!今日敢勾結邊将來對付朕的兒子,誰知道明日會做出什麼來!”他氣怒之下,連着咳了好幾聲,就着高誠的手喝了茶之後才勉強穩住,朝韓玠道:“你且好生養病,外頭的事,朕不會輕縱。”
*
元靖帝離開的時候滿臉怒色,身後的高誠則是端着那張冰塊似的閻王臉,沉默着跟謝璇行禮。
謝璇送他們出了府,回到明光院的時候,韓玠已經睡着了。
方才的一番話,既要帶出足夠的情緒,還要觀察元靖帝的态度,吐出合适的言語,這樣費神費思,韓玠原本就傷着,到了最後确實是有點撐不住,待得元靖帝離開,便開始阖目養神,一個不慎就睡了過去。
謝璇也不打攪他,親自到廚房走了一圈,一面叫人好生煎藥,一面叫人依照太醫的囑咐備飯。
晚飯依舊是在榻邊。
韓玠就算耐摔耐打,不怕起卧時撕裂傷口,謝璇卻是心疼得很,韓玠翻身有大動作的時候都要攔着,更不會許他強撐着坐到桌邊吃飯去。于是尋了幾層軟枕給他靠着,慢慢的吃飯漱口。
一整天除了出恭之外沒離開這個床榻,對于韓玠來說有點難受。
好在有謝璇在旁邊,将丫鬟揮出帳外之後,他便将謝璇摟進了懷裡。
厮磨許久,臨睡前太醫呈了藥膏上來,恭恭敬敬的跪在外面,“殿下,該換藥了。”
此時謝璇正在盥洗,韓玠正靠着軟枕看書,随手将那書卷擱在旁邊,“放在那裡。”
太醫有點遲疑,“王妃吩咐了,務必要臣好生給殿下換藥。”——在外就聽說信王對王妃寵若至寶,昨夜至今夜的接觸裡,他也瞧得出來這位王妃在府中的超然地位,單看眼神中那股膩歪勁兒,就知道外面傳言非虛。那麼聽王妃的話,肯定是沒錯的。
韓玠卻半點都不想讓他換藥。
“放着,我自己來。”他為了那一句“王妃囑咐”,特地解釋了半句。
那太醫跪在外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裡頭韓玠見他固執,并未理會,依舊瞧書。過了會兒謝璇盥洗完畢,因為有太醫來給韓玠換藥,特地叫芳洲先過來打點——韓玠在明光院裡養傷,往來的人便雜了許多,早晚就有些不便了。
芳洲瞧着那筆直跪着的太醫,問是怎麼回事,那太醫小心翼翼的回禀了,還低聲補充道:“臣不敢違抗王妃之命。”
裡頭韓玠耳力好,聽得清清楚楚,便淡聲開口,“不敢違抗王妃,就來違抗我?”
這帽子有點大,那太醫吓得脖子一縮,芳洲便接過藥盤,“大人先請到廂房裡坐坐,若王妃還有别的吩咐,我再來請。”太醫聽罷,便忙退出去。
不多會兒謝璇入屋,瞧見那藥盤時便皺眉,“怎麼還不換藥?時辰早就過了。”
“在等你。”韓玠放下書卷,伸臂将謝璇攬入懷中。屋裡地爐燒得旺,她的身上便隻穿了輕薄的寝衣,柔軟順滑的衣裳勾勒出曼妙的身段,是日思夜想無數遍的嬌軟。昨晚昏迷着未能細看,此時燈下相顧,韓玠心中便是怦然而動,将她攬到兇前,低聲道:“等你來給我上藥。”
“可我不會啊。”謝璇看着盤中的藥膏與紗布。
其實也不是不會,就隻是沒做過這個,不得要領,怕笨手笨腳的傷到韓玠。
韓玠便笑,“我教你。”他在外行軍打仗多年,這方面可謂熟稔之極,哪怕自己摸索着給背上上藥都是無妨,隻是如今有謝璇在,便難免生出貪心。除去上半身的衣裳,一整天的修整之後,傷處包裹着幹幹淨淨的紗布,繞過半個兇膛,露出另一側結實的肩膀與兇肌。
沖擊來得太快,叫人頭暈目眩。
謝璇已有許久未與韓玠溫存,許多個孤枕難眠的夜晚,也會懷念這堅實溫暖的懷抱。
此時韓玠就在眼前,有力的臂膀攬着她,光裸的肩膀蹭過她的臉頰,帶着熟悉的令人心跳的溫度。謝璇深吸口氣平複了心緒,依照韓玠的指點拿起擦拭傷處的軟布,便叫韓玠趴在榻上。
韓玠才不肯,隻是盤膝坐在那裡,謝璇無奈,隻能繞到他的身後,緩緩解開紗布。
背上的傷口分散,紗布通過他的肩膀繞到兇前,謝璇半跪在那裡,伸臂去解紗布。韓玠肩寬腰瘦,謝璇每一圈兒繞過去都得湊前,身子不時貼着他的後背,那熟悉的暖熱體溫便毫無遮掩的傳來,甚至有時韓玠還要趁機揩油,握住她的手臂,回頭吻她的臉頰。
次數多了,謝璇聽着韓玠漸漸不穩的呼吸,有些懊惱,“你故意的!”
“我受傷了。”韓玠說。
他确實受傷了,傷口雖算不上猙獰,卻依舊讓人看得心驚。謝璇隻能偃旗息鼓,拿潮濕的軟布将傷口處殘餘的藥膏擦幹淨,然後去取藥膏。
方才為了不碰到他的傷口,謝璇解紗布時小心翼翼,這會兒竟自見了點汗,稍稍喘息。
韓玠略有點愧疚,中途攔住她揉進懷裡,“先歇一歇。”
上半身所有的負累都已消失,他的兇膛結實而溫厚,謝璇的臉頰貼過去,還能聽到那淩亂的心跳。熟悉的懷抱與氣息,耳邊是他壓抑着的呼吸,謝璇的心全都亂了,掙紮着出了懷抱,滿面通紅,嗔道:“好好換藥!”
“嗯。”韓玠嘴角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