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三人被捕後的第二天拍闆,盡管沒人願意供出關于袁紹的事情,但三人的認罪狀被馬越拍到袁紹面前時仍舊将他吓得打了個哆嗦。
袁氏宗族上下百餘口被推押到城南,與那些叛黨黑山一同等待死亡的到來。
“秋天好,秋天好殺人。”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洛陽這座城池的近畿好似被血洗一般,黑山軍與勤王軍在城東混戰留下數萬具屍首,盡管後來被涼州軍焚燒,原本黃土地卻再難顯現出原本的顔色,到處是一片暗紅。現如今,城南也以每日數百條性命的頻率行刑,處置黑山軍時因為洛陽的封鎖百姓無法觀看。等他們解除禁足茶餘飯後至城南觀刑時卻愕然發現,曾經高高在上的袁氏一族赫然跪在等待刑罰的隊列當中。
這事情,輔國将軍馬越親自問詢,就連國舅爺王斌都扭不過他。廷尉卿按下的罪狀為擅殺朝官、陰養死士、私備弓弩,夷三族。
漢代三族,為父族、子族、孫族。也就是父親的兄弟、自己的兄弟、孩子的兄弟。
不僅僅是在洛陽的袁隗、袁紹以及袁譚、袁尚,然後洛陽向天下遍發公文,追捕各地的袁氏宗族。
對馬越而言,既然要做,就要做的徹底,不留後患。
不過馬越還算溫和,比較他與袁氏早已是生死仇敵,關系再無緩和的可能,因此才接連抛出狠毒的死手。但即便這樣,他要沒有問責那些與袁氏有關的人或家族,一早他就想清楚了,這次事件隻針對惡首,而不禍及他人。
袁氏一族授首之日,涼州牧馬騰立在城跺上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那是馬越一輩子未曾見過兄長的模樣,這個堅強的男人在麾下士卒缺兵短甲時垂頭喪氣,他曾像個發愁生計的老農一般佝偻着後背盤坐在一棵老樹根上,但未曾留下一滴眼淚。即便是後來天下大亂,涼州陷入無窮無盡的搏殺之中,韓遂三番五次率部侵入馬騰領土的漢陽腹地,即便戰事隻能艱難維持,一個不小心就會丢掉性命乃至令大漢失去涼州這塊土地,他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甚至是早些年裡一個人拉扯着家裡六七口人過活,甚至還要照顧終日遊手好閑的二兄,他都從未流過一滴眼淚。
但是這個時候,堂堂涼州牧,大漢帝國的封疆大吏,西土十郡三屬國的節制與統治者站在洛陽巍峨的城頭上面對皇帝太皇太後、文武百官、洛陽百姓的注目下,雙手死死扣着女牆哭得泣涕橫流。
馬越知道,失去嫡傳長子的痛苦,在兄長心中憋了太久,又太痛了。
其實馬越知道,自己對兄長而言始終都是個負擔。在這個天下沒有他時,馬騰是驕傲的豪族子嗣,出可成群結隊。那時家道尚未中落,宗族尚有數十護衛佃戶可供驅策。正是母親懷上馬越那一年,涼州大亂,母死父病,無力供養之下護衛佃戶接連散去,年少的兄長用幼稚的肩膀扛起這個家,照顧他們長大。
然而,他卻沒能回報兄長什麼。更多的是他需要兄長在什麼位置,什麼地方,然後便依照自己的渴望去給兄長一些什麼……他甚至忘記問一問兄長是否喜歡。
洛陽的紛争,告一段落。
那些陰差陽錯被關入大獄的各地将領也終于能重見天日,一時間整個洛陽從一座休眠于強權下的沉默城池在數日之内煥發光彩。
而馬越,在做完這一系列事情之後,踏上了入宮面見陛下的路。
“臣馬越,參見陛下。”
走過千步青龍阙,踏過九級白玉階,馬越立在嘉德殿前沉聲問候。
一路走來,空無一人的皇宮顯得有些冷清,居然連一個虎贲護衛都沒有見到令馬越暗生疑心。
嘉德殿中挂滿了帷幕,重重疊疊地垂在半空,九枝嘉德燈中燈油燃得正旺,獸首銅爐威嚴的口中吞吐着袅袅香煙,正好似人間仙境。在這人間仙境中,小皇帝留給馬越一個瘦弱的背影。
“先生……您是來逼朕退位的嗎?”小劉協轉過頭,一張小臉兒帶着驚駭看着未穿铠甲不攜兵刃的馬越,劉協的懷中正抱着一柄抽出半截的漢劍,指着馬越問道:“你是來逼朕退位的嗎?”
“陛下,為何,為何要這麼說啊?”
馬越被吓住了,他曾幾何時有過這樣的想法啊,他隻是覺得終于了結心腹大患,終于能再入皇宮見一見小劉協,卻不想等待自己的竟是如此模樣。
劉協他為何要拿劍?
馬越又再度上前兩步,卻遲疑了,在這個時候他才渾然自問……他是個權臣嗎?
“袁太傅曾與朕說過,人總是欲壑難填,封官也要講究學問。”劉協一雙眼睛帶着些許仇視的目光看着馬越,字字句句讓馬越腦海中轟然想起,那袁隗也是皇帝的老師,甚至比自己呆在劉協身邊的時間更長,“先帝封出列侯數不清,最遠的是烏程侯孫文台……現在他不想做烏程侯了,殺宗室劉表,聯結兵馬橫掃荊揚。薊侯公孫瓒,殺宗室劉虞,占幽攻冀,州府難敵。這二人都好厲害,好厲害。”
劉協雖年不過十四,數落起叛逆諸侯卻是頭頭是道,也令馬越感到氣憤,卻不想孫堅與公孫瓒的攻略速度如此之快,劉表竟已死于非命……隻怕要不了多久,韓馥也要完了。
聽到這裡,他就是再愚鈍也能猜到,有人在劉協耳朵邊煽風點火,恐怕朝中有人要除自己而後快了!
果然,劉協話鋒一轉,說到自己,道:“朕隻封過一個列侯,美陽侯的‘壯舉’卻遠超其二人,殺宗室劉岱,敗宗室劉焉,破五兵掃西土,戰必克攻必陷,立不世之勳。可是美陽侯,你想要什麼呢?帝王之道要教朕禦下,可朕什麼都給不了你了……官職,爵位,你都已經高到不能再高,先生,你說朕除了這個位置,還能給你什麼呢?”
馬越說不出話了,論官爵,便是天下都沒誰比他還高,别人的将軍多是自稱,他确是正經的輔國将軍,甚至受朱戶、虎贲、弓矢三錫的列侯……隻差一步得王爵。但漢家祖制有言,非劉姓者不得封王,稱王者天下共擊之。
朝廷再沒什麼官位可以賞賜他的了。
“你一個不快,百年大姓四世三公的袁氏在頃刻間便淪為反叛,枭首城南。可是先生,你看不見洛水的河水都被染紅了嗎?朝堂上再沒有能與你匹敵的人,你還想做什麼呢?”劉協的臉上帶着配齊,那柄鑲金嵌玉的漢劍無力地收入鞘中,被劉協置于一旁,攤開了手,高高在上的皇帝對馬越說道:“輔國将軍,您還想做什麼呢?”
輔國将軍,您還想做什麼呢?
洛水河都被你屠戮的鮮血染紅了。
你還想做什麼呢?
“這,這不是臣想象中的君臣會面。”馬越蹬蹬向後退了兩步,退到他方才入殿時的那個位置,頭腦并非驚慌失措,卻也不夠清醒。他皺着眉頭苦思冥想,從未覺得自己有哪裡做的錯了。“臣不殺人,人便要殺臣,這事情本就是沒有道理的……陛下,臣從未想過謀朝篡位啊!”
他一直是個漢室忠臣啊!
天下哪裡有叛亂,他便去哪裡,他去到哪裡,哪裡的戰亂便會停歇。
他曾一度令先帝劉宏害怕,而将他關入黃門寺獄半年之久,不見天日。而現在,他一樣令小皇帝劉協感到害怕了。
馬越終于明白,沒有人在乎你是否忠誠,帝王無真情。
任何一個皇帝,但凡在位,首先思慮的是統治的安全性,而并非是将領的忠心……馬越,終于明白自己威脅到劉氏宗族的統治了。
原因,是他的一顆倨傲之心。
皇帝是他拱衛才當上的,掌權的大将軍何進是他除去的,接連還有何苗、袁紹,南陽袁術死于他手。整塊關西靠着他維系在大漢的統治之下……他不驕傲,但在他的行為中的點點滴滴都透露着功高震主。
甚至此次入京,直至現在,他從未恭敬地給皇帝跪下,沒有給任何人跪下。
至多是拱拱手。
他已經自在了太久太久。
“先生,你走吧,遠離洛陽,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劉協再看向他的時候,已經沒了小時候的那股親熱勁兒,“若先生再來洛陽,便要強攻進來了,到那時候,朕的皇位……拱手讓你。”
馬越轉過頭走了,既然沒有下跪,那就不跪了罷。沒有一句珍重,他隻是回頭小聲的問了一句,“皇帝陛下,您的甲胄呢?”
巍峨永樂宮外高聳的朱雀阙上,那個踢踢自己冰冷的兇甲,說自己便是皇帝甲胄時的那個孩子,去哪兒了呢?
那個為了漢室江山暗自發誓要讨盡天下叛逆不惜血染一生的青年将軍,去哪兒了呢?
“美陽侯馬越接诏!”當馬越走出嘉德殿時,才發現外面已經站滿了虎贲衛士,刀劍皆已出鞘,弓矢盡數上弦。黃門侍郎捧着诏書宣讀道:“免馬越美陽侯、司隸校尉之職,受封涼王。另,馬氏子孫,生生世世不得再入洛陽,入關中者,視為叛逆,天下共誅!”
馬越,渾然不知,方才殿中的漢劍若沒有抽回劍鞘,潮水般的虎贲軍将會把他淹沒在人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