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川今日可是熱鬧,皚皚白雪擋不住人聲鼎沸,到處都是羌胡漢子的吆喝聲與駿馬嘶鳴。馬越一行人奔馬至川,一路上馬玩看着光心疼。
“這大冷天的,可别把馬兒凍壞了蹄子。”
馬越不露聲色地笑笑,隻是拍拍馬玩的肩膀,他清楚馬玩這一路上走的不安心,并非是真擔心馬蹄被凍壞,隻是賈诩在旁邊緊緊跟着,他心裡緊張。
這個像毒蛇一般的男人,一言不發便已将昔年漢陽最可怕的騎将吓到。
方才奔城寨口,便見到今日竟已有民夫在兩側山壁下搭台放火,舉目四望果然見到劉壞正指揮着民夫燒這鑿那的,馬越喚人将劉壞叫來,問道:“怎麼寒冬臘月就開始了,民夫受得了嗎?”
“喔,屬下劉壞向主公賀喜,嘿嘿。”劉壞從幫閑手中接過白絹擦拭額上的細汗,寒冬臘月裡他也不着冠帶,頭頂正冒着霧氣,眯眼笑道:“我琢磨在哪裡烤火不是烤,這便叫人開始了,效果不錯,涼州這天夠冷,石壁凍的堅硬,大火一烤斧頭下去像切豆腐一樣,這樣下去,少将軍赴洛之前就能把城口的棧道修好。”
馬越左右一看可不是麼,兩側大火燒的旺盛,已經在崖壁間打下幾十個兩人合抱粗細的石洞,到時将巨木截斷置于其中,上面立即就能搭建箭樓。
這個劉壞,不愧是給先帝開鑿陵寝的家夥,這能耐可以!
“做的不錯,工匠那邊有什麼需要就去找我兄長,鐵礦山怎麼樣?”馬越轉頭向北,城寨以北二十裡的山裡前些時候發現些許鐵礦卻找不到礦山,馬越也不知道如今怎麼樣,說道:“無論礦山有沒有找到,你先着手将煉鐵司在那弄出來,我估計礦山不會太遠。”
劉壞撓了撓腦袋,拿不準主意地說道:“主公啊,屬下這些日子派去上百人進山,可都找不到礦山的蹤迹,隻能在地上撿到一些,僅憑這些就要成煉鐵司嗎?”
“台子可以搭的小些,但要開始招募匠人,不要有壓力,回去我給你畫個圖,做個工具去探地。放心吧,會有鐵的。”馬越知道,隻要地表有裸露的鐵礦,就說明地下很可能會有隐藏的礦脈,他打算畫個類似洛陽鏟的圖,打到地下看一看,馬越笑道:“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倒是煉鐵司就由你和裴文秀掌管,鹽鐵一體。”
别了劉壞,馬越單騎直入寨中,今時不同往日,衆兄弟都在因他的事情忙裡忙外,馬越在路上挨個給他們作揖問好,臨到張家川将軍府才下馬,跟守門的軍士打了個招呼這才推門入内。
門口栓了不少馬匹,這在涼州這個多馬的地方本不值得奇怪,但這些駿馬多為幽州、中原馬,不同于本地,馬越便知道一定是有熟人來了,急忙直奔廳堂而去。
果然,一入門便聽到爽朗的大笑,内裡曹操、荀彧,楊奉等人都在,甚至還有國舅爺王斌親至,還有些他不認識的人,正坐在堂中與馬騰、梁鹄、蔡邕等人閑聊。
馬越看得出,馬騰不知為何有些拘謹。
“孟德兄,文若,一路辛苦。”“楊太守,胡、李二位校尉,君皓有禮了。”“國舅,許久未見,陛下可好?”
一氣兒地打了招呼,馬越依次與衆人閑聊二三句,這才對曹操說道:“孟德兄,這幾位你可識得?”
“哈哈,認識,認識。來君皓,為兄代你引薦。”曹操拉着馬越的胳膊爽朗地大笑,将衆人的目光引到這邊,這才走上前對一個正與蔡邕對坐而飲的六旬老者說道:“趙大人,這是美陽侯、涼州牧馬君皓。君皓,這位是趙岐趙邠卿,大将軍梁冀時代便是朝廷中流砥柱,曾令三府共辟,先任并州刺史,因黨锢而免,後黃巾時朝廷征為議郎,那時你領兵出戰冀州,後你回來趙大人已經随車騎将軍張溫征讨韓遂,後為敦煌太守。韓遂之亂時在涼州輾轉數年,方才回到長安。”
馬越望着面前的老者,内心數不盡地唏噓。曹操不過寥寥數語,卻道盡了心酸滄桑。這是梁冀時代便已經稱名洛京的老先生,卻為國颠沛流離。馬越默不作聲地将頭發攏起束以冠帶,碾平了衣衫端端正正地躬身。
“後生馬越,見過趙大人。”
“伯喈兄的好眼光,将來此子會是個好夫君的。”趙岐起身托起馬越,老者的手臂像幹樹皮一般,卻充滿了力量,一雙濁眼直視馬越情緒突然萬分激動,幾乎要滾落淚水,問道:“君皓,老夫隻問你一句,何時能平韓遂?”
何時能平定韓遂?這可把馬越問住了。他手裡兵無一卒,将不過關甘徐,要他一個空殼州牧上來就去平定韓遂,這麼不是開玩笑麼?
但面對這樣一位老者,他口中的不字,說不出。
“回老大人,以現今涼州可戰之兵,能征之将,二郡之财,三郡之民,平定韓遂十餘萬衆,或五年,或十年,難矣。”馬越平靜地說着,“然先刺史蓋公,力守涼州四郡,事未竟而卒之。晚輩今隻得涼州二郡,亦當如此,無克敵之把握,唯有成仁之決心。平涼之事,不死不休。”
馬越話說得平靜,言語中的一股狠勁卻令衆人心頭震動,趙岐顫抖的手撫過馬越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沒有說話,眼角卻有濁淚流下,一旁的蔡邕見狀急忙勸解。
曹操附手過來示意馬越躬身,小聲說道:“趙大人先前為敦煌太守時曾被叛軍擄掠,險些遭亂軍所害,靠着裸身自救,曆盡磨難。涼州之禍感同身受,一時間情緒激蕩,實難道矣。”
馬越點頭,沒有說話。
梁鹄斜眼看着趙岐,一直沒有搭話,按道理講趙岐曾是梁冀的門生故吏,但卻因梁冀專權而生出龌龊,二人相互看不對眼。
接着,曹操又為馬越引薦了皇甫嵩的兒子皇甫堅壽等人,這小子已經跟董卓坐到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去了,觀看羌族漢子手搏甚是有趣,明顯是個在涼州長大的漢子。
“三郎你可能不知道,趙大人編寫了一本《三輔決錄》,應已将你收錄其中,你的名聲怕是要被後人評說了啊!”曹操有些羨慕,面上神色眉飛色舞,轉瞬卻又有些落寞地說道:“反觀為兄,如今卻是身無大才,虛度光陰着實慚愧。”
這下子輪到馬越驚訝了,曹操竟會對自己感慨事無所成?馬越急忙說道:“怎會如此,孟德兄為大漢開疆擴土,當得流芳百世,況且如今兄長不過而立之年,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華,因何反生遲暮之感?”
“唉,你從洛陽離開之後朝廷便斷了對鮮平郡的糧饷,那裡如今全靠皇甫将軍一人操持,無糧無饷,還不如你這涼州呢。”曹操有些憤慨地說道:“公路也是糊塗,為何要舉兵将你從洛陽放逐出來,大漢正是百廢待興之時,擅自起兵簡直叛逆。如今袁氏一個本初任尚書令,公路在朝中領了你從前的光祿勳之職,前些日子還拟了一道手令,邀我回洛陽,說什麼九卿之位虛位以待,這天下之亂,我看就出于袁氏了。”
說着,曹操像是想到什麼,對馬越說道:“對了,你從洛陽回來之後,西園上軍校尉趙瑾被罷黜,貶作庶人了。”
“趙瑾,趙瑾。”馬越搖了搖頭,回來時來不及聚兵,多少故友門生都被滞留洛陽,如今程立還不知是否安好,隻知道他回東郡為自己募兵,希望他收到消息散去兵馬,保住自身安危才是。馬越醒過神,拉着曹操荀彧在一旁坐下,問道:“那孟德兄有什麼打算,還有文若,你們要回洛陽做官嗎?”
“涼州正是百廢待興之時,為兄有個不情之請,想在你這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地方,文若大概是不行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曹操帶着笑意問道:“三郎,意下如何?”
曹操,曹操,他媽的曹操要在老子手下讨個官職!馬越激動地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轉瞬之間卻又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一般冷靜下來,他艱難地對曹操搖了搖頭。
“以兄長之才,若為州府征辟,小弟自當掃榻相迎,便是讓出州牧之位都沒有關系。兄長有濟世之才毋庸置疑。”馬越搖頭,誠懇地對曹操說道:“孟德兄,你是在下的兄長,才學也令在下萬分欽佩,便是那半部《孫子注解》令在下這些年不知撿回多少條命。但平心而論,兄長之才幹委身涼州,太屈才了。兄長别急着說話,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做征西将軍,但請兄長平心而論,大漢如今需要征西将軍嗎?看看現在的天下!”
“南有益州劉焉,依仗秦川六道襲殺漢使,以州牧之名行割據之實。并有丁原,冀有韓馥聯結黑山不尊王令。南陽袁公路我便不說了,袁氏之心誰人不曉?幽州公孫瓒亦未虎狼之人,非劉虞可禦使之人,久必生變。”馬越看着曹操,目光灼灼地說道:“再有涼州馬君皓、韓文約,這天下有多少人以尊漢之名行割據之實,陛下尚幼,袁氏的诏令其實隻能管得住他自己!”
“孟德兄,這天下,一個馬君皓是不夠的。你覺得你應當做什麼?征西将軍?”馬越的言語中帶着幾分奚落,連自己都算在其中。“孟德啊,孟德啊,這天下指望着我輩去平定呢,你偉岸丈夫怎能安于如此?”
後來過去許多年,曹操都記得,這一天馬越對他說:孟德啊,孟德啊,去平定天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