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殿外,白玉階之下,士卒簡易地搭出一頂将軍作戰用的大型軍帳,這裡是馬越夜宿宮阙的臨時住所。
“荀彧啊,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夜宿皇宮,按律,也是當斬的了吧。”馬越搖頭自嘲地笑笑,也沒打算聽到荀彧的回應,隻是翻閱着蹇碩差人送來的書簡。簡中記着各種東園秘器、金銀酒具、璋珪琮環、弓矢箭囊、鼎釜甑杯以及劉宏生前喜歡把玩的物件,帳外正有長水營軍士搬着小棺大椁吃力地擡入嘉德殿。
馬越的眼睛上挂着重重地黑眼圈,從出獄到現在,将近一天一夜的時間,他沒有片刻合眼,宮外有虎視眈眈的何進何苗,宮内有吃裡扒外的十常侍,還有諸如荀彧這樣的士人子弟随時随刻盤算着出宮報信,何況還有劉宏的出殡的準備,馬越根本不敢有片刻休息。
荀彧被軟禁在帳中,幾乎不與馬越搭話,隻是靜靜地跪坐在角落,溫和的目光注視着馬越調整布防、批示書簡,甚至馬越口中有事說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話也不以為意,始終不愠不火的看着馬越,可馬越對這種目光卻非常不喜。
荀彧看馬越的眼神,像看一頭關押在籠裡的獸。
不過聽到馬越這句無所謂的自嘲,荀彧眼神中亮了一下,說道:“下官淺見,光祿勳此舉不合禮法,卻在情理之中。”
正看着書簡的馬越猛地扭過頭,熱切得眼神盯着荀彧,放下書簡他起身左右踱步,走到荀彧面前問道:“荀彧,幫我?”
“恕難從命。”
荀彧昂着脖子,堅定地搖了搖頭。
馬越被噎了一下,臉上陰晴難定,艱難得問道:“為何,馬某出身低賤,配不上士人的效忠?”
荀彧仍舊搖頭,對馬越躬身作揖,“于情,光祿勳領遺诏輔政,下官當從。于理,為人臣子,當尊遺诏。然于情于理,族中子弟效力大将軍,亡族之事,做不得。”
馬越深吸了一口氣,荀彧身上衣衫散發出清淡的花草香氣湧入鼻中,令人精神為之一清,馬越深深地看了荀彧一眼,歎了口氣。
“你知道的吧,你不幫我,我也不能放你離開,如果你跑,盡管我不願那樣做,但必須殺了你。”馬越重新坐回去,卻沒有再翻看書簡,而是對坐在荀彧身前,迎上那麼一雙不愠不火的眼睛,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那些書簡,劉宏的身後事有件事在操持着,向來不會有任何差錯,馬越也懶得插手,這種事情他一定沒有蹇碩做得好。更何況他打心眼裡覺得這事情是沒有意義的,讓符合劉宏心意的小皇子登基,繼承他的國家,自己則保證他即将破碎的國家繼續平穩運行下去,甚至更強大才是男人該做的事情。
在馬越心裡,就算給劉宏草葬了,如果大漢再延續五百年,後世史家說起來,隻覺得劉宏是個昏庸不成器的皇帝,不至于提起名字就被罵的狗血淋頭,他就覺得值了。
荀彧似乎對自身的安慰沒有絲毫擔心,看了馬越片刻,輕聲問道:“敢問光祿勳,意欲如何?”
“我在想怎麼才能不殺你。”馬越笑道:“你覺得我還能想什麼呢?”
荀彧點頭,他知道馬越的确已經不用想什麼了,這一晚上幾乎讓他改變了對馬越這個人的所有看法,先是獨身破黃門寺夜闖寝宮,接着總領内宮,封鎖皇宮,這個年輕将軍對于長水營驅如使臂,接着便是談話間知道征召外軍的并非隻有将軍府,涼州的騎兵可能已經在來洛陽的路上了,城外三十裡的谷城令也是他的家将,哨騎昨夜從宮内後門出城,恐怕谷城縣兵也在動員當中,宮内少府的兵器甲胄在夜裡被搬了出來,如今的長水營三千人馬各個雙層鐵铠強攻勁弩幾乎全副武裝。
甚至他還發出了私信給了駐兵扶風的皇甫嵩,書信中将洛陽現狀與皇帝遺诏一字不漏地轉告于他,其中也包含着大将軍征召外軍的情況,請皇甫嵩定奪。這個舉動膽量可不謂不大,一旦皇甫嵩打算清君側,四萬大軍東行,眨眼間什麼外戚,什麼馬越,什麼十常侍全得完蛋。
馬越太信任皇甫嵩的品格了。
這個比自己還小上兩歲的青年将軍對局勢的認識深刻到令人發指,膽量也大的驚人,單靠着大行皇帝的一份遺诏一夜之間便已經做好了在皇宮甚至不惜在洛陽城發動戰争的準備。
現在,馬越沒什麼要做的了,荀彧明白馬越在等什麼。
“下官還以為,光祿勳是在等将軍府犯錯呢。”荀彧面帶微笑地搖了搖頭,“若您隻是擔心如何能不殺我,那您不必擔心了,在您放我之前荀文若是不會逃跑的。”
說着,荀彧轉頭看了看帳外林立的長水軍士,“難道您還擔心,數千甲士管不住區區在下文弱之人嗎?”
跟荀彧講話非常舒服,但在其中也蘊含着十分的危險,馬越總是感到膽戰心驚,荀彧太淡定,讓他感到害怕。對此,他隻能苦笑着搖頭,默認了他覺得數千甲士也關不住個荀文若。
“既然您有遺照在手,為何不直接給陛下發喪,在朝臣面前發出遺诏,佑小皇子登基,偏偏要在暗地裡行這見不得人的勾當,難道您不知道一旦興兵,皇城便生靈塗炭,還是說數千人的性命都抵不過您心中蓬草般得野心呢?”
荀彧看馬越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頭被權欲沖昏的野獸,帶着幾分譏諷。
意料之中的惱羞成怒未能出現,荀彧隻看到臉色如常的馬越歎了口氣,說道:“我的野心,恐怕還沒有大将軍的大,你是聰明人,我要是直接給陛下發喪,輔立小皇子即位,何家仍舊獨大,東宮,大将軍府,車騎将軍府,你覺得誰會放過我?”
荀彧默然。
“其實你是知道的,無論我興不興兵,都很難活到小皇子長大。”馬越苦笑着搖頭說道:“其實從我昨晚出獄我就知道,無論我怎麼做,都很難活下去的,恨我的人太多了。立不成小皇子,我會死在何家人手上。宰了何家人,立了小皇子,我會死在士人手裡……你是士人,你知道的吧,士人不會容忍一個我這樣的武夫手握大權跟你們共享朝堂。”
“不會!”荀彧說的斬釘截鐵,“我輩士人,怎麼會如你想象的那般小肚雞腸,何況治理國家哪裡是門第之見那麼簡單!”
“你這麼想,可别人也會這麼想嗎?你認識的士人肯定比我要多,你仔細想想,雖然昨天才認識,但我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你說的話不會有錯。”馬越注視着荀彧說道:“你覺得我現在最該做的,也能讓自己活下來的,該是什麼?”
“給陛下發……”喪字還未說出口,荀彧搖了搖頭,發喪容易,明裡暗裡的刀劍他也能猜到,馬越隻怕會死。可不發喪也不行,到時候兵亂四起生靈塗炭,荀彧可不想這麼說。愣了半晌,荀彧說道:“光祿勳要想保命,該回涼州。”
馬越笑了,荀彧是個正人君子,他說出了自己能保命的唯一方法。
“保不得啊,明知道呆在這裡難逃個死字兒,可保不得啊。吃了陛下這麼多年的俸祿,不還,不行。”
馬越還想再跟荀彧聊聊,還想着再從荀彧口中套出一點什麼,但門外的侍衛已經躬身進帳,行禮說道:“光祿勳,中常侍張讓求見。”
“讓他進來吧。”
馬越擺了擺手,侍衛轉身出去,荀彧扶正了頭冠,仍舊端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張讓掀簾入帳,掃視了空曠的大帳便直對着馬越問道:“陛下不在了?”
到這份兒上了,張讓這股自來熟的勁兒還是免不了,開場白便已經先聲奪人,馬越點頭問道:“聽說侯爺頂着弩矢也要見我,什麼事,說吧。”
張讓來時肯定見到搬動陛下殡葬物件兒的士卒,瞞也沒不住,再說馬越也沒打算瞞他,老宦官賭上性命來見自己,無論是生是死,馬越都沒打算讓他回去。
“行了,生死關頭,君皓就别跟老奴說那些客套話了。”張讓一擺手,直接在帳中踱着步說道:“這麼說來,你跟蹇碩應當是領了陛下的遺诏,大皇子?不對,如果是大皇子你就不用這麼劍拔弩張的了,是小皇子沒錯了吧。”
馬越眯着眼睛,看着張讓在這兒神神叨叨的自我推算,輕輕地點了點頭,一時間弄不懂老宦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張讓見馬越點頭,快步走到馬越面前說道:“這麼說,除非……”
馬越一闆臉,“沒有除非!讓小皇子即位是陛下的遺願,陛下要立小皇子,那小皇子就必須登基!”
張讓皺着眉頭,臉上十分慈祥看馬越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孩子,“沒有你的協助他登不了皇位,你要是聰明的話就該背棄他,矯诏保大皇子即位。”
“你現在是輔政大臣了,大權在握,隻需……牢牢抓住。交好大将軍府,與車騎府和解,跟扶風馬氏認祖歸宗,最好再娶個袁氏的女兒,我們有的是時間除掉董氏一門……如果大皇子登基後也礙事的話…我們隻需要出遺诏匡正。”
“我們?”馬越從不覺得十常侍是自己人,更何況如今這個檔口。
“你不用非輔立小皇子,大皇子也一樣,而且你也需要有人幫忙,看你這樣子是去過衛尉府了,碰了一鼻子灰吧。”張讓笑了,智珠在握地說道:“當年窦氏随便找個族人,便立了陛下做皇帝,你若想做外戚,宮裡頭還有個萬年公主等着你呢!輔政三十年,到時候擁立你自己的兒子登基,豈不是快事?”
擁立自己的兒子登基?馬越的臉色變了,雲淡風輕的荀彧在張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色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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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除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