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越趕到刺史府的時候,漢陽長史蓋勳已經到了。
他從沒見過蓋勳,但總是聽人說起蓋勳的名字,就連他自己這個孝廉都有蓋勳聯名推舉的功勞。
蓋勳看上去四十餘歲,與梁鹄年歲相當,但看上去要比梁鹄滄桑一些,黑亮的頭發中有着點點銀星。蓋勳的面目方正,盡管上了年歲身姿仍舊挺拔,健壯。看上去不像個老人。
“馬越參見刺史大人、見過蓋長史。”
“三郎不必多禮,看看這份書信。”
蓋勳朝馬越點頭,他同馬越一般,二人沒有相互見過,但總是聽到馬越的名字,對于馬越的作為也略有了解,對這年輕後進很有好感。
梁鹄則遞給馬越一卷書信,馬越接過書信并沒有立即打開,而是擡眼看了看二人的表情,梁鹄神色凝重,蓋勳則面無表情。
氣氛不太輕松。
馬越打開書簡隻是粗略的看了一眼,就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梁鹄為何召見自己議事了。
蘇正和彈劾武威太守黃峻,書簡中羅列了黃峻的種種罪狀。諸如霸人良田、逼人為奴、強搶良家、貪藏枉法……
這王八蛋簡直就是土皇帝一般。
馬越拉着竹簡,不禁長大了嘴巴,說道:“這黃峻,簡直是罪大惡極,殺了便是……先生您找我什麼事?”
梁鹄皺着眉頭說道:“黃峻确實是貪官污吏,老夫是知道的。可這黃峻動不得啊,黃峻的家财将近一半都送到洛陽宦官的府上,動了他就是斷了宦官的财路,即便是為師在朝廷的影響力也難以撼動宦官分毫,恐招大禍。”
梁鹄的膽小再一次呈現在馬越眼前,這一次馬越的反應已經沒有那麼強烈,他已經習慣梁鹄的這些缺點了,沒有人完美無缺。
突然馬越對這一切感到厭煩,對于政治。他打了哈欠,眯着眼睛說道:“那就不要管他了,放任他繼續魚肉鄉裡吧。”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暗自打着小九九,與其給陛下傳信一封,倒還不如給大光頭李谌傳信一封來的方便,讓無法無天的響馬頭子混入縣城給這貪官幹掉不是來得更容易?越這麼想越是覺得大有可行之處,不但能為武威百姓消滅這等心腹大患,黃峻家産頗豐想來李谌也會賣自家這個好。
不知不覺,即将成年的馬越的心性已經變成如此這般,待人接物不再僅僅憑着自己的好惡行事,而更多的偏近……利益。
對生命,也失去了一份曾經有過的尊重。
殺一個黃峻,他的族人莊客,家仆,私兵部曲,注定要統統殺掉,隻要他給李谌傳書一封,上千人頭便要應聲落地。
這是他年少時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現在卻很自然的想到如此。
梁鹄捏着眉心說道:“問題就出在,遞交這份書簡的人是蘇正和,這份隻是副本,蘇正和本人已經帶着一份快馬加鞭前往洛陽了,已經無力回天。”
馬越聽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蘇正和居然用的是這種偏激的手段,直接上報朝廷,未免太狠了些。
“既然蘇正和已經上報朝廷,老夫不懲辦黃峻則為對陛下不忠,若懲辦則于己不利。元固,不如懲辦黃峻之後再将蘇正和處死,算還宦官一個情面,如何?”
蓋勳輕挑一下眉毛,說道:“若在下沒記錯,蘇正和是大人您主政涼州最先提拔的寒門子弟?”
梁鹄歎了口氣,說道:“不錯,光和元年年老夫奉陛下手谕監察涼州,最前提拔的就是蘇正和,生于涼州,長于涼州,我到任時他還是縣中小吏,每日為了微薄俸祿奔波。後入我刺史府,勤懇努力,老夫便提拔為刺史從事,終日奔波盡職盡責,爾來五年已久。”
蓋勳說道:“這五年來,蘇正和先後擔任三郡從事,不畏權貴為您監察地方,可有不妥之處?”
“正和先為漢陽從事,因與你個性不合結下些仇怨,當年老夫還做中間人協調你二人之關系,後調任他為金城從事,後因武都從事染疾調任武都,金城由名士韓約負責,直至如今未曾出錯。”
蓋勳點頭說道:“漢陽郡舊事暫且不提,蘇正和就如同您豢養的鷹鹫一般,要兇猛了才能為您捕獵。如今正是兇猛的時候,您培養了他這麼多年,然而鷹鹫終于羽翼豐滿的時候您卻要殺死他,那您養鷹鹫又有什麼意義呢?”
梁鹄點頭,卻沒有說話,他之所以叫來蓋勳來議事,就是因為知道蓋勳早年與蘇正和共處一郡時共事經常發生摩擦,二人有仇。他本意是想殺死蘇正和滅口的,他希望蓋勳能支持他,因為他自己拿不準主意。召馬越來則是希望馬越做他手中刀,為他處死蘇正和。
可他卻萬萬沒想到蓋勳居然有如此心兇,願為仇家說話。
梁鹄摸着胡子,對馬越說道:“三郎,你覺得,為師該如何呢?”
馬越謙卑地說道:“蓋長史所說亦是學生所想,便是那黃峻在朝廷中有靠山,這般為禍鄉裡的貪官污吏出現在先生治下,有悖您的聲望。蘇從事不畏強權,一心跟随先生做事,先生不但不應殺之,有道千金易得,心腹難求,眼下蘇從事由洛陽回來,先生不但不怪罪他,反而較之以往更賞識他,他又怎能不更加盡心為您做事呢?因此,學生以為,黃峻該殺,蘇正和該賞!”
梁鹄點頭稱是,蓋勳更是樂的拍掌笑道:“不愧是刺史大人得意門生,好個一石二鳥,蓋勳亦覺黃峻該殺,蘇正和該賞。”
梁鹄歎了口氣,也許他真是錯了,本以為蓋勳會為自己說話,支持自己的決定,卻不想蓋勳的心兇如此寬廣。招來馬越想讓這個武人學生做處死蘇正和的執行者,卻不想馬越也認為蘇正和不該死。
梁鹄無力的坐下,揮手下了逐客令,他想起了自己當初入鴻都門學,拜師師宜官學習書法的那段時間,漢帝的親厚讓他有了改變命運的希望,曾幾何時他也希望自己能夠為官治一州,改變涼州的現狀。然而混迹官場越久,對那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規則愈加明了,自己反而成了如今的模樣。
他真的錯了。
臨走出門時馬越回頭看了梁鹄一眼,坐在榻上的老人,真的老了。
回想幾年前初見梁鹄,那時的老師春風得意,如今的梁鹄眉宇間多了皺紋,發絲也有些發白。
究竟是歲月催人老,還是權力催人老,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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