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顔氏的騎手用繩索拴住了楊阿若的雙手,他就這麼一路被駿馬拽到這裡,在身後留下數排馬蹄與揚塵之外,還有逶迤的腳步。
繩子本來将楊豐的雙手綁在後面,但楊豐并不樂意,雙腳插在沙地裡硬是将兩個拽他的騎手從馬上甩了下來,顔俊又不能殺了他,還要留着鬼豐的性命去換購賞,隻得依照他的想法,将雙手綁在前面,楊豐這才任人魚肉地被拖行過來。
楊豐不是沒想過硬拼一下,但面對二百有餘攜弓帶刀的騎手,一番生性桀骜不馴的反抗下來得到的隻是手臂被箭矢穿透,血浸紅了整條袖子。
中興劍現在被顔俊握在手中把玩,曾經名動一時的鬼豐像個階下囚一般捆綁着送給曾經的仇人。
“鄰近治無戴的大營了,鬼豐啊,你再好好想想?嗯……這劍是一柄好劍,不愧是先帝親自監鑄!”顔俊臉上帶着涼州人身上少見的市儈與奸詐,打馬晃到楊阿若身前笑眯眯地說道:“一座礦山,對州牧能有多重要,對吧?你這麼死不松口也不是個道理,馬州牧若因為區區鐵礦失了你這得力爪牙,豈不是虧得大了?你再想想?”
楊阿若偏過頭去,不理顔俊。
沒有人比他還清楚馬越的志向與野心,他知道自己在馬越将軍幕府中的地位,貼身護衛馬越數年之久的酒泉劍手清楚這個時候的漢陽發現一座鐵礦山意味着什麼,他更清楚自己在馬越心底有什麼樣的位置,他也清楚自己的主公是個容易被義氣感情所影響的人。
“鬼豐啊鬼豐,你說你英雄一世,名氣在涼州傳得多大,卻不想居然是這麼個不識時務的人!”顔俊一臉悲戚,他才看不上購賞那區區百金,他看重的是馬越的鐵礦山,這事情要是讓楊豐去跟馬越提,肯定不能将礦山劃在自己名下,但哪怕截過一些鐵礦,也足夠他武裝起一千大幾的人馬,再拿自家那些良田草場募集流民,拉起萬餘兵馬也不是不可能!
一躍,顔氏就能光宗耀祖地成為涼地大諸侯!
置于馬越是否會對顔氏仇恨?顔俊輕蔑地笑了,夾在韓遂宋建兩大諸侯中間,即便握着礦山,也無非是砧闆上的魚肉罷了。
“賢侄啊,你再好好想想,這可不是背叛你家主公,我顔氏從人佃戶不少,更是武威望族,你做了顔氏的女婿,顔氏焉能不為你家主公出力?州牧派出三千兵馬由老夫統領,武威城下破治無戴,宣威大漠驅滇吾羌,便可使武威郡重回大漢治下,即全了你家主公為大漢效忠之心,亦全你為主盡忠之義,何況還做我顔氏女婿,何樂不為?難道非要教老夫将你推入死地嗎?”
楊阿若冷眼看着顔俊苦口婆心,始終無動于衷,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奚落喝罵顔俊了,手臂的傷口流失了太多血液,一路上被駿馬拽着費盡了體力,他隻是抿着發白的嘴唇怒視顔俊,恨不得抽劍将此人就地斬殺!
這等無恥之徒,懂什麼忠與義!
便是死于此地,又能如何?
楊豐背負着守營羌兵的冷眼,踉踉跄跄地走入治無戴的營地,看着顔俊一臉倨傲地扔下缰繩抓起綁着自己的繩索大搖大擺地走進治無戴的大帳,他的心裡升起久違的緊張感,心髒飛速地跳了起來。
來的路上,他便早已想好如何盡量坦然地面對死亡。
像他這樣将腦袋系在褲腰上,曾被人踩在腳下低到了塵埃裡,靠着一條爛命拼殺至今的遊俠兒,哪裡會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呢?
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但到這一步,他仍舊感到緊張,感到不甘。
可他從不畏懼。
他隻是不願這樣屈辱地被殺,他以為會在未知的某一天會為了守護自己的主家而死,或為達成主命在戰場上死在刺殺敵酋的路上……他沒想過,就這樣被擒,将會屈辱地死在這個地方。
他好想,好想再回到酒泉,看一眼。
大帳被掀開,楊豐聽見顔俊狷狂的笑聲,看見他佝偻的身子拱手,他更是聽到了老仇人治無戴的聲音!
“鬼豐在後面呢?顔兄将他帶進來吧,讓治無看看,這可是久違的老友啊!”治無戴帶着淺薄的笑意看了安坐在旁飲酒自如的馬越,笑着拍手說道:“顔兄也請坐下吧。”
馬越就這麼看着這個姓顔的老者将楊豐牽了進來,楊豐的身上有傷,進帳更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馬越對這個談笑風生的老者驟然升起怒火,微微地眯起眼睛,擡起酒碗遮擋住猙獰的表情,他要看,治無戴後面打算怎麼做。
楊豐盡管被捆着,但已經做好了死于非命的打算,邁着大步入帳盡是一副趾高氣昂,艱難地拱起手來有些虛弱地笑道:“久違了,治無首領!”
說着,他見到一旁飲酒的馬越與侍立身後的賈诩,瞪大了眼睛,直到看到馬越暗自點頭,這才強忍住自己想要說話的沖動。
這就是自己的主公啊!
他就知道主公是不會舍棄自己!
“這鬼豐怎麼會落到顔兄手中,還望你給兄弟解個惑,兄弟發出去七撥人馬封鎖各地可都撲了個空。”治無戴指着楊豐直笑,因為馬越親自解怨,言語中沒什麼恨意,隻是說道:“鬼豐啊,你可是滑溜!”
“有甚個滑溜?這小子被老夫那女兒帶回家裡,居然還不好好藏着,吃了熊心豹子膽找老夫提親,哼!”顔俊一臉不屑地張狂道:“别說他一介小小馬前卒,便是那州牧馬越親自提親,老夫也不會看上分毫,什麼東西!有心拿他跟馬越換一樣東西,這小子居然還不領情,簡直是找死……這不,老夫這便領他與治無首領來換購賞了,嘿嘿,那百金雖少,卻也是錢财!”
治無戴面帶笑意地附和顔俊,笑容中卻難掩尴尬,悄悄地看了馬越一眼,卻見這年輕州牧神色如常,這才反應過來招呼左右道:“既然顔兄已經将這楊豐送來,那便交給我來處理吧,來人,将鬼豐松綁,看座。”
“不過顔兄啊,購賞的事情稍後再說,你跟兄弟說說,看上馬州牧什麼了,竟需要其麾下大名鼎鼎的鬼豐來換?”
“這就不勞治無首領費心了,不過是一點私事。”顔俊聞言便像護犢子得老母牛一般,猛地一偏身子,仿佛有寶貝被藏在心中,急忙撇開話題道:“治無首領啊,這鬼豐你打算拿他怎麼樣啊?”
治無戴笑了,這個顔俊,平時就看他不順眼,終日仗着虛長年歲好似自家是天王老子一般,不過是仗着家族有個幾百私兵,還有郡中有個不成器的兒子領着幾百縣兵罷了。平日裡還要有些恭敬,不過今日可不一般,旁邊站着馬州牧,涼州這世道是友非敵,是敵非友,朋友一日之間能變成敵人,敵人一日之間也能成為朋友。
關鍵在于你能給朋友提供多大的利益,又能給敵人施加多大的震懾。
顔氏即無法給治無戴提供利益,又無法對他形成震懾。尤其在如今站到了馬越的對立面上去……這種人留着還有何用?
馬越是什麼人,一州之牧守,可以和韓遂站到一起的人物,盡管如今沒有任何利益在内,難保今後沒有利益,更何況馬越對治無戴可是有着足夠的震懾,馬越怕韓遂不假,治無戴也能覺察出來,但人家馬州牧可不怕我治無戴,老子這萬餘兵馬根本不夠看……涼州的世道,可都掌握在韓遂、宋建、馬越人家幾個人手裡,哪怕不交好,也是不能得罪的。
治無戴對顔俊神秘地笑了笑,朝着馬越坐着的位置拱手笑道:“隻怕,鬼豐何去何從,還得聽這位的意思行事。”
顔俊好似此時才看到馬越一般,換上一副驚訝的神情,拱手問道:“敢問,閣下何人?觀您的氣定神閑,難不成是韓将軍?”
顔俊明顯是目中無人慣了,這一手玩的極為自然,非但不顯尴尬反而輕飄飄地拍上一記馬屁。
在涼州誰最牛?無疑是叛軍中數次權力鬥争之後活下來最終統領十萬涼騎的韓遂韓文約!涼州境内如今流行要誇一個人,最上流的誇法便是說這人真是如若天神下凡,簡直和韓将軍一般模樣。
顯然,這記馬屁并不受用。在當今這天下,最惡心人的說法無疑是當這姓袁的誇姓馬的,當這姓公孫的誇姓劉的,或是當着姓馬的面誇姓韓的!
馬越臉帶笑意擺手煽風,仿佛顔俊在面前放了個臭不可聞的屁一般,随後拱手操着一口标準的洛陽官話說道:“閣下想要姓馬的什麼東西,不如說于在下聽聽,或許能幫些忙。”
說罷,馬越帶着一絲故作神秘指了指東邊,說道:“至于在下,東邊來人。”
顔俊瞪大了眼睛,東邊,東邊那幾個郡沒聽說過有這般身量的名人,再加上這漢子滿口的中原口音,以及一身不怒自威的氣質,難不成……是朝廷要出兵來剿馬越?這他娘可是一場大富貴!
“在下武威顔氏,顔俊。”顔俊想着,眼珠一轉便自報家門,張手說道:“閣下若是有意,在下可請您赴顔氏邬一叙,看您這般年歲,可曾婚配?小老兒有女正值妙齡……”
“顔俊,你的女兒我替兄弟要定了!”馬越起身,瞬間楊豐眼神霎那間滿是火熱,看着自家主公臉上帶着森然笑意,揮手碾平了下擺的褶皺,一字一頓地說道:“某家涼州馬氏,馬君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