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外就是院子。
院子角落有間柴房,他走進柴房,拎了一個稻草人出來,置放在樹幹上。
而後,他揮動手中的小刀,從不同方向刺向稻草人。
每一刀都刺向稻草人的要害。
腦門,眼睛,咽喉,脖子,心髒,檔間,膝蓋,不管他從哪個角度刺出去,都刺得極準,極狠。
無星,無月,無燈。
風寒,霧重,夜冷。
院子裡很暗,普通人一定看不清,但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黑暗,行動自如。
他就像夜間覓食的小獸,黑暗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
一刀又一刀,他不知刺出了多少刀。
直到稻草人變成碎末,他才停下來,收起小刀。
然後他将院子打掃幹淨,用冷水洗了澡,回到房間,看書。
每看完一本書,他就燒掉。
别人不需要知道他看過什麼書,看過多少書。
他看過的書,該記住的都已經記住,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不需要留着這些書。
此時,天已亮,陰影做好了早點,端進房間。
他看到陰影,眼裡閃過一抹失望,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的吃,吃得一滴都不剩。
吃完以後,他無聲無息地走出屋子,走出小樹林,隐在草叢中。
陰影遠遠地看着他,她的職責是保護他和照顧他,并不是教導他和管理他。
他也不曾惹過任何麻煩,她看不出自己有制止他的必要。
草叢前方,來來往往的姬妾和下人們談論着王爺的事情。
他默默的聽,默默的記在心裡。
沒有人發現宛如一隻小蟲子的他。
午後,浮雲閣傳出好消息:在兩位禦醫的努力下,狩王終于蘇醒,并吃了兩碗粥。
姬妾們驚喜萬分,人人哭着喊着要見王爺。
蘭夫人想将她們趕走,狩王卻低低的道:“讓她們進來吧,莫要吵鬧就行。”
蘭夫人隻得讓那些女人進來。
衆姬妾已經很久沒見到狩王,有人甚至還沒見過狩王,這次得見狩王,她們就跟獨守空閨多年的妻子見到解甲歸田的軍人丈夫一般,就差沒有哭出聲來。
見到狩王的第一眼,她們跟所有人一樣驚豔,覺得眼前的男人太美,美得走火入魔,不似常人。
但第二眼以後,她們就被吓到了:王爺這不是、這不是要死了麼?
雖然所有人都說王爺一定會沒事,但王爺這副模樣,明顯就是随時會死掉的樣子好吧?
如果病成這樣還能救活,那絕對是起死還生,更不正常了……
狩王看到她們進來,隻是艱難的沖她們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什麼話都沒說。
他的笑容很美,卻跟死人臨死前對生者的安慰一般。
他那種蒼白裡透着青灰的臉色,也很美,卻也是屬于死亡的美麗。
衆姬妾呆呆地看着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麼美麗的人,卻這麼快就要死了?
而她們,注定要成為寡婦了……
狩王什麼都沒做,隻是這樣躺着,卻很快就一臉疲憊,閉上眼睛,聲音輕如秋葉落地:“我累了,你們先回去吧……”
閉着眼睛又不說話的他,跟死人有什麼兩樣?
衆姬妾個個低着頭走出去,心情沉重,臉現憂傷。
她們來到陰府,不是為了守寡,不是為了過這種被關在高牆裡、沒有男人與孩子的生活。
蘭夫人看出她們的心思,又氣又恨的同時,心裡也有幾分悲苦:她好不容易才盼到王爺回來,王爺卻隻有兩三個月的活頭了!
是的,王爺絕對活不過三個月,這是她無意中聽到兩位禦醫私下說的。
即使她沒有聽到禦醫的對話,她也覺得王爺活不長,因為,王爺睡着的時候,幾乎沒有呼吸和脈搏的,再看看王爺的臉色,誰都能看出毒已深入骨髓,如何能救?
王爺走了以後,她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她真是愁腸百結。
紫夫人也是這麼想。
傍晚,她端着紅豆湯,體貼地喂王爺吃下,心裡想的是:如果她能為王爺留下一兒半女就好了。
如此,王爺走了以後,她至少有孩子相伴,陰家也能延續香火。
可是,王爺病成這樣,能行嗎?
她盯着王爺那張宛如死人、卻美得不行的臉龐,很有強行壓倒他的沖動。
隻要能讓她懷上孩子,王爺就算立刻死去,也是值得的吧?
畢竟,有後為大啊。
狩王似乎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喝完紅豆湯後,他咳了幾聲,緩緩道:“明天開始,就讓花京兒侍候我吧。她出身民間,吃苦耐勞,且長年照顧病人,比較有經驗。”
換了以前,蘭夫人和紫夫人絕對不會把侍候王爺的機會讓給别人,但是,照顧動彈不得、病入膏肓的王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王爺生活不能自理,又有潔癖,還極度厭惡陌生人,照顧好他并不是件輕松的事情。
她們對王爺的吩咐沒有異議,立刻派人去通知鳳驚華,讓她明天搬進浮雲閣,全心侍候王爺。
鳳驚華接到命令後,立刻收拾東西。
而後她來到小樹林裡的小屋,給秋骨寒做了一頓美味的晚飯,還陪着秋骨寒一起吃。
因為太忙,加上秋骨寒已能自行做事,她現在已經很少給他做飯,也很少陪他吃飯。
秋骨寒還是不說話,隻是默默的吃,慢慢的吃。
鳳驚華等他吃完之後,才道:“王爺已經回來了,但他病得很厲害,明天開始,我就要搬進浮雲閣照顧王爺,可能短期内都沒法過來了。你要好好聽影姐姐的話,切勿惹事生非,知道麼?”
秋骨寒低着頭,拿毛巾慢慢擦拭嘴角,乖乖的“嗯”了一聲。
鳳驚華笑笑,站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頭:“如果覺得悶,就多看點書,多學點東西。”
秋骨寒還是乖乖的“嗯”了一聲。
鳳驚華對他的乖巧和懂事很是滿意:“那姐姐就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保重身體。”
秋骨寒還是乖乖的:“嗯,姐姐也保重身體。”
鳳驚華起身離開。
直到這時,秋骨寒才擡頭,看着她的背影,眼眸愈發幽深,暗黑無邊。
這天的深夜,陰府又籠罩在黑暗與死寂之中。
一條人影,宛如一隻敏捷的豹子,在黑暗中快速潛行。
他停在浮雲閣一側的大樹下,攀爬,跳躍,穩穩落在高牆上,而後縱向躍下,穩穩落在地上。
浮雲閣裡裡外外沒有半點燈火,黑暗無邊。
狩王一定很喜歡黑暗。
恰巧,他也喜歡。
他無聲無息地推開正屋的房門,閃進,站住,環視,很快判斷出狩王的房間,推門而入。
房間裡黑峻峻的,連一絲呼吸聲都沒有。
聽說狩王病入膏肓,看來是真的?
他手腕一翻,一柄輕巧鋒利的小刀已在他的手中。
他摒住呼吸,放緩腳步,慢慢靠近床邊。
床上躺着一個人,一定就是狩王了。
他停在床頭半步之外的地方,冷靜的觀察獵物,無聲的調整角度。
準備好後,他舉高手中的小刀,猛然朝狩王的脖頸刺下去。
相當的快,相當的準,相當的狠。
但是,眼看刀子就要刺中目标時,他的右手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被抓住的瞬間,他就知道對方的力氣很大,他掙脫不了。
他的反應非常快。
左手伸出的同時右手一松,小刀落下來的瞬間已經被他的左手握住。
他左手一擡,準備接着刺下去。
但另一隻手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他的左手。
如此,他的兩手手腕都被緊緊地抓住了。
這一切的發生,隻是眨兩次眼的功夫。
他暗暗吃驚,對方的速度、反應、力道遠在他之上。
他努力掙紮,卻徒勞無功。
但他還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抗争到底。
對方顯然感受到了他的反抗,也加強了力道。
他覺得自己的手腕就像是被蟒蛇纏住一般,他越是掙紮,那兩條蟒蛇纏得越是厲害,非要将他的骨頭勒碎不可。
手腕真的要斷了……但他還是沒有出聲。
突然,手腕一松,對方放開了他的手腕。
他受到慣性的影響,整個人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摔倒。
“匹夫之勇,無知之輩。”一個沒有任何起伏和情緒的聲音響起來。
緊接着,燭光亮起,一張精描細繪、精雕細琢的“面具”,出現在燭光之中。
就像是從黑暗中生出來的魔鬼一般。
都說魔鬼醜惡,他卻覺得真正的魔鬼一定是長得最美麗的,因為,美麗的皮相最能蠱惑人心。
他盯着這張極其美麗卻沒有半點人氣的臉龐,這就是傳說中的狩王?
看起來像死人,但,隻是看起來像而已。
狩王也在盯着他,灰色、無光的眼珠子跟他見過的死人的眼睛一模一樣。
“秋骨寒?”狩王問。
“是。”秋骨寒道。
他是皇子,但狩王并沒有流露出半點敬畏和意外,口氣依然不鹹不淡:“下不為例。”
秋骨寒也并不傲慢,隻是平靜地道:“我隻是來看看你還能活多久。”
沒有人願意跟短命的人合作。
狩王淡淡道:“我一定活得比你長。”
“那就好。”秋骨寒轉身就走,半句廢話都沒有。
不管是她,還是狩王,現在都不會跟他說任何事,他呆下去,問下去,隻是浪費時間。
狩王吹熄蠟燭,慢慢躺下,又無聲息。
這個男人确實還能活很長時間孔,想要他死沒那麼容易――這是秋骨寒今夜得出的結論。
這個孩子的身上果然流着秋家的血――這是狩王今夜得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