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些事,還不到該說的時候
“哥哥真以為,隻要安安穩穩就可以保住郁家?”明貴妃嘲諷,“莫不是你忘了,皇上從當年的皇子一步步走到現在,這一路上灑滿了多少人的鮮血,躺卧了多少人的屍骨?這其中,你又充當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你知道他那麼多的秘密,他為何留你至今,還多年來盛寵不衰?因為感情麼?”
她嗤笑一聲,“那是因為,身為皇子時,他需要忠心不二有謀有略的左膀右臂為他謀劃鋪路。初登大寶時,他需要那些左膀右臂為他穩定政權收籠人心。政權穩固後,他不再需要昔日的功臣,更不希望那些知道他所有秘密的親信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過去曾經造下的罪孽,想要将之斬除,以抹去一切污點,卻發現那親信經過多年的經營已樹大根深,一時之下無法削枝斷幹,隻能暗中等待時機,所以對親信極盡寵信,讓其權勢熏天,麻痹大意,好揪出錯處,一舉斬除……兄長,我的好哥哥,他如今可是将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想要除之而後快呢。”
郁相如同一尊木雕,坐在那裡半天不動,隻有時青時白的臉色,急促而淩亂的呼吸,才證明他還是個活人。
“其實,以哥哥的心智,我說的這些你都明白,隻是不願意相信罷了。”明貴妃悠悠歎了口氣,“如今,郁家已是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會墜落深淵,否則,他又何必準了許伯年那老匹夫,讓雲微瀾來做這個監察禦史?他可不是心血來潮賣許伯年這個面子,而是準備了一把刀,隻等時機一到,便揮刀出鞘,大開殺戒……”
“雲微瀾性情剛烈,又是文璟的人,未必肯為他所用。”郁相聲音沙啞。
“是啊,這也是我現在還琢磨不透的地方。”明貴妃摩挲着手中的手爐,道,“你朝中豎敵不少,要找對付你的人多得是,也不該找那樣的人……”
郁相遲疑地道:“或許,他另有打算。”
營帳内一片沉默,很長時間,兩人都陷入沉思沒有說話。
明貴妃忽地笑了笑,“哥哥,你真覺得太子是郁家唯一的依靠麼?”
“什麼意思?”郁相擡起頭來,雖然聲音還有些發澀,但神情已看不出剛才的驚悸。
明貴妃隻笑不語,唇邊笑容意味深長。
郁相覺得她話中有話,目光動了動,沉默了片刻,道:“大皇子和三皇子早夭,如今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長子,而五,六,七三位皇子都還年幼,根本說不上。除此之外,也就隻有年齡相近的四皇子,但……”
他觀察着明貴妃的神色,謹慎地道:“一來,他生母早逝,二來,無外臣支持,第三,又無名正言順的身份。而太子不同,他的生母為皇後,而他的親舅舅安國公王想如今任職鎮北大将軍,駐守邊疆,身負重任。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太子都是繼位的不二人選,四皇子與他根本無法抗衡。”
“這麼聽來,哥哥說的也有一定道理。”
“怎麼,難道你有不同見解?”郁相見她反應平平,不由問道。
就明貴妃剛才那一番話,便讓他知道他這個妹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單純天真的女子,文承煥之死讓她徹底磨滅了少女天性,而這些年的深宮生涯,将她打磨得連他都幾乎不認得。
知道她怨皇帝,恨皇帝,可這些年過去了,連孩子都有了,總歸是淡了,擔了多年的心也随着她日漸妩媚動人的舉止而落回了原處,可沒算到,她變化大的不僅僅是容貌和性子,連心思也變得如此深沉,讓他這個當兄長的也捉摸不透了。
明貴妃沒有立即回答,抱着手爐靜默了片刻,放松了身子躺在美人榻上,似有些疲倦地道:“讓我再想想。”
有些事,還不到該說的時候。
郁相見她這模樣沒有再問。tqR1
“哥哥你早年行事雖張狂,但近年來低調很多,又頗為嚴謹,皇帝想要短時間内抓住你的錯處也不容易。”明貴妃道,“何況,太子與皇帝心思不同。他被立多年,卻因為皇帝身體健實而一直未掌握實權,心裡難免不踏實,雖然還沒有完全信任你,但也将你視作朝中最大的助力,以後繼位之事還有多處需仰仗于你,不會希望皇帝動你。”
郁相點頭,“我也正是這樣想,才将賭注都押在他身上。”
“哥哥手裡的賭資不妨先留着些,不用全部押上。”明貴妃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去感受了一下炭盆已然不旺的火氣,道,“沒什麼事的話,哥哥就回吧。雖然你我為兄妹,但我如今畢竟是皇帝的女人,而你是朝中重臣,私下相見過久容易引人猜忌。”
“好。”郁相起身,深深看她一眼。
細細想來,自從文承煥死去,他們兄妹二人就再也沒有像今晚這下平心靜氣地說過話,雖然開頭也不是那麼融洽。
但相比于以前每次相見不是冷言冷語,就是閉門不見,甚至在路上碰見也是形同陌路,已經好上太多。
畢竟血濃于水,她的心裡還是裝着他這個哥哥,她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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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旁邊的人已陸續離去,十數名内侍太監收拾着盤碟桌子,沒什麼人說話,隻有磁器交擊時的清脆聲響。
“殿下,人都走光了,咱也回吧?”錢公公小心翼翼地詢問那個悶頭喝酒的人,“山裡寒氣重,小心着涼。”
慕容佩一口喝了杯裡的酒,将酒杯重重一擱,支着有些發暈的頭沉聲道:“倒酒。”
錢公公緊緊抱住懷裡的酒壺,跟抱個寶貝似的,“殿下,您今晚喝太多了,不能再喝了。”
“廢什麼話!”慕容佩不耐煩地敲敲桌面,“讓你倒就你倒。”
“奴才不倒。”錢公公抱着酒壺幹脆背過身去。
慕容佩眯着醉意迷蒙的眼,緩緩轉過頭,“老東西,你想死嗎?”
“奴才不想死。”錢公公捂着懷裡的東西轉過身來,布滿褶子的臉不見半點驚慌害怕,甚至還挂着些許笑意,“不過奴才早就是死過多次的人了,殿下若真想要奴才的命,奴才也不怕,殿下拿去就是。”
慕容佩定定地瞪他半晌,蓦地伸向他懷裡。
錢公公連忙閃避,到底沒什麼武功底子,懷裡的漂過三兩下就被奪了過去。
“哎喲,我的小祖宗诶……”他看着慕容佩将整個酒壺的酒都往嘴裡灌,又無奈又生氣,“您就這樣糟賤自己的身子吧,就算不替奴才想想,也替您那可憐的娘親想想……”
“不準提她!”慕容佩猛地将酒壺砸在地上,壺蓋跌出,酒液四溢。
那些打掃收拾的内侍紛紛看過來。
錢公公話出口也知犯了他的忌諱,閉起了嘴不再說話,眉頭卻皺得讓整張臉都像張脫了水分的橘皮。
他是眼看着慕容佩從呱呱墜地的娃娃長成如今這身長玉立的模樣的,除了那一年發生的事,讓皇帝狠狠重責他,并對他的态度急轉直下,他因心裡太過委屈而一口氣灌下一整壺酒,醉了個人事不醒,之後就再也沒醉過。
酒量漸長是其一,但真正的原因是,他更懂得了如何約束自己。
那一年,他才十二歲,卻一夜之間不複少年心性,再也不見笑容。
錢公公心裡歎了口氣。
那麼多年都控制得好好的,怎麼現在就控制不住了呢?
紅顔禍水啊。
慕容佩沒有看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腦海裡晃着的都是那兩人相依而去的背影。
一晚上,整整一晚上,都在看她如何與别人親密,而她,卻連正眼都未給過他一個。
最後,文璟說醉了,她便扶着他回去,兩人親昵得沒有半點隔閡,連絲縫隙都沒有,可他分明看得出文璟沒醉,她眼神那麼毒辣的一個人,能看不出?
隻能說,她是心甘情願的。
可他是真的醉了,連路都快走不穩了,她怎麼就不來扶他一下?
還有那一次……
那麼狠心,将他扔在一品香,扒了衣服,還撩撥得他不能自已,自己卻大搖大擺地走了,将他獨自扔在那個群狼環伺的男人窟,一點都不擔心他會被人怎樣,走得那樣灑脫,那樣歡快。
他當時恨不得撲上去咬她幾口,再扒了她的衣服,壓在身下好好報複一番,好讓她知道,不是随便哪個男人都是可以惹的。
可他不能,别說撲上去,就是連根手指頭都不能動。
他就在那個房間裡,敞着衣襟躺坐在那裡,如同一個等待恩客臨幸的小倌,滿心都是想要殺了她的念頭。
等到穴道自解,身體得了自由,一品香内已陷入一片沉靜,他悄然潛行而出,飛掠在夜色下的長街,直奔她所在的宅院,可在望見那一片黑瓦白牆時,卻停住了腳步,在靜立片刻之後悄然無聲地離開。
那時複雜的心境,無論如何也理不清,直到現在,也還是理不清。
之後就被罰閉門思過,滿京都的人都在議論他的放縱行徑,雖然沒有敢在他面前說,但他又豈能想像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