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在床頭帳鈎垂下的紅絲縧上打下了第七個結。
七個結,七天。
古有結繩記事,她結繩,是為了提醒自己現在的處境。
七天時間,夠一個人理清現狀,這裡是大燕王朝,不屬于中國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其生産力發展水平大約相當于唐宋時期,弱于唐而強于宋,她所在的府邸并不在京都,而是大燕七藩之一的冀北藩,成王納蘭元征的屬地,這家府邸主人姓周,武職,從三品冀北将軍,替成王殿下掌管冀北西線十萬王軍,算是冀北上層人物,有一妻兩妾,膝下卻十分空虛,僅有一女。
這一女,便是她這個“小姐”了。
君珂弄明白這身份後,心頭疑雲更濃幾分,周家這小姐身份,在冀北一地算得上上流千金,怎麼會給她李代桃僵?真正的周小姐人呢?
而這些天在周家的生活,也是平靜裡帶着反常,她并沒有見過周将軍,據說朝中有動向,周将軍忙于公事,已經很久沒回家,周夫人來看過她一次,态度慈藹親切,當真便如“親娘”一般,但君珂敏感地覺得,這位周夫人看她的眼神總有幾分怪異——警惕、擔憂、疑惑、不安……十分複雜的情緒。
正如這府中所有人對她的态度——努力表現着自然和熟稔,眼神卻閃爍着陌生。
錦衣玉食,安享尊榮,暗地裡卻有危機逼近,如霾雲即将飄至頭頂。
這是她現在的感覺。
比如她每天要喝的藥,據丫鬟說是養顔潤肌的補品,她第一次試探着喝了一口,沒多久便感覺到微暈,頓時醒悟這是古代版的迷魂藥——令人神智混沌,意識模糊。
敢情她們以為讓她喝了這藥,她便意識不清真的以為自己是“周小姐”,難怪一個個坦然在她面前演戲不怕被拆穿。
可是經過皮革奶蘇丹紅、地溝油瘦肉精、染色饅頭三聚氰胺奶和各式抗生素長久錘煉的國人,早已進化出世間最抗摧殘的牛逼體質,三聚氰胺都不怕,還含糊你醫藥不發達年代的迷魂湯?
君珂嗅着藥湯微酸的氣味,冷笑。
在她昏迷醒來之前,有人給她換了衣服,有人給她灌了藥,有人收起了她的行李,然後她睜開眼,解放區的天就變了天。
做個錦衣玉食的蛀蟲是很好,但前提是有命做到底,就目前的詭異狀态看來,難。
每天端來的藥都被她偷偷澆了花,花兒因此長得蔫不拉答,奇怪的是也沒人對此産生注意——她的丫鬟都貌似平靜而内心惶恐,人前努力維持,人後神色鬼祟,那種失措和惶恐交織成沉重的壓力頂在整個府邸的上空,張力繃緊,隻等着某一日雷霆一刺,嗤啦一聲,撕破。
丫鬟不安,君珂也有她的焦躁,她被嚴看死守,出不了院子一步,她熟知人體骨骼的所有最脆弱的要害,卻沒有把握将院子裡外數十個大男人的骨縫都打裂,出不了院子,就找不回行李,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是她在那個世界的最重要的儲藏,有了那些才有了和現代維系的基礎,她還指望着靠那些東西找到死黨們。
所以即使明知氣氛不對,她也打算忍下去,忍到一切的僞裝,被真相之手悍然撕裂。
但望那裂開的是康莊大道,而不是死路。
她忍得住,卻有忍不住的。
幺雞。
研究所收養的小白狗,看不出什麼品種,被冷心冷面的太史闌難得看中眼,據為己有,雖然君珂不明白一向嚴謹冷漠隻注重科研的天道研究所,怎麼會突發奇想養隻狗,她也疑惑過幺雞是不是也和她們一樣,有特異之處,不過幺雞來研究所半年,從狗崽子長到小狗,除了懶了點饞了點傲嬌了點叫聲特别了點,看不出有什麼神奇。
受盡寵愛的幺雞,不适應沒有空調電視狗骨頭玩具和太史闌的異世生活,對她愛理不理,總想着往外跑,君珂這裡剛一出神,幺雞便不見了。
君珂原也沒在意,幺雞玩一會就會自己回來,卻見自己的丫鬟紅硯突然探進腦袋來,看她一眼,又縮了回去。
紅硯是那個圓臉丫鬟,因為不如翠墨靈活,不常在她面前侍應,君珂見過她幾次,她都遠遠站在廊下,目光緊緊盯着幺雞,看出來很喜歡狗,君珂因此對她有些好感,此時見她探頭,正要招呼,她卻受了驚吓般一縮不見。
君珂怔了怔,沒動,過了一會,紅硯的腦袋又在半掩的窗前一閃。
這下君珂坐不住了,走到簾邊,門一推,突然聽見隐約嗚咽聲響。
這聲音像幺雞的!
君珂立即出門,眼前屋宇層疊,不見人影,她在廊前站定,眼睛已經穿過面前的照壁花牆,越到牆後一個角落裡。
那裡映出兩個人影,正蹲身低頭,努力按住一個掙紮的活物。
君珂從那黑影輪廓辨認出來,是幺雞!
君珂擡手脫掉木底繡花鞋,避免木質敲擊發出聲響,隻穿襪子奔近,聽見對話聲低低傳來。
“這畜生好大力氣……”
“少啰嗦,快點!”
“嗷唔!”
“哎喲!咬我!”
“蠢貨!一隻狗也弄不死!”
“你不也按不住!夫人不知道什麼意思!做什麼非得殺這隻狗!”
“你懂什麼!小姐不愛貓狗,這狗留着不惹人懷疑?上次就想宰了它,不想這畜生太靈!”
君珂皺起眉——在自己醒之前,已經有人試圖對幺雞下手?難怪醒來時幺雞舔那麼激動。
不禁眼中怒火一閃,幺雞不僅是太史闌的心頭肉,也是研究所異能四人組的命根子,現在幺雞歸她管理,她要是不能護好這小東西,将來怎麼有臉見太史闌?
她沉了臉,轉到牆後,在那倆滿頭大汗男人肩頭一拍。
“幹什麼呢?”
兩人一驚擡頭,看見是她,臉色大變,手下一松,幺雞嗷唔一聲掙脫開來,二話不說,擡起後腿就對兩人滋了一泡尿。
尿液标槍般激射,既狠且準,嗤啦一聲兩人淋個滿頭滿臉,腥臊之氣沖鼻,兩人急忙要去擦,君珂突然一擡腳,踩住了兩人按在地上的手。
她沒穿鞋子,柔軟的襪子踏在對方手背,這是閨閣淑女萬萬不能做出的舉動,男子觸及女子裸足也視為輕薄,倆家丁感覺到不對,刹那間臉色都變了,手摳在地面再也不敢動。
君珂滿意地踏着,抱着幺雞,慢條斯理一臉無辜地問:“你們怎麼不回答我的問話?當真不當我是小姐?”
倆家丁一哆嗦,現在全府上下,最要緊的就是這個“小姐”認為自己是小姐,萬萬不能令她有一絲懷疑,這下連尿也不敢擦,趕忙擡頭谄笑解釋:“……不是,想給狗洗澡來着……”
這一擡頭一說話,額頭流下的尿液頓時滑落嘴裡,那人不敢擦也不敢吐,一張臉苦成了倭瓜,想盡快說完,偏偏君珂還用那種“我很愚鈍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麻煩你再解釋清楚點”的無辜眼神繼續看着他,他隻好繼續說下去,“……狗看起來有點髒了……”
尿液越流越多,等到額頭上的尿水全部流進了那一張一合的嘴裡,君珂才滿意地點點頭,“哦——”了一聲,抱着幺雞轉身,一邊搖頭道,“怎麼這麼啰嗦?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想給它洗澡嘛。”
“……”
幺雞趴在君珂肩頭對倆倒黴家丁吐舌頭,君珂的臉色卻在背轉身的那一刻沉了下來。
她快步回了房間,把門關好,将幺雞往地下一墩。
幺雞原本還在得意,這麼大力一墩,傻了。
“尤裡·沙利克·阿列克謝耶維奇·波戈洛夫斯基!”
幺雞渾身一顫,條件反射縮肛,收尾,坐正,仰頭,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