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初塵點了點頭:“我知道這個地方。”
孔晟深邃的目光投射在地圖上的這一處,聲音輕柔卻堅定:“我要另起爐竈,可惜力量不足。若是師姐能返回洪澤,替我勸說南宮師兄率衆來投,你我共成大業,豈不快哉?”
聶初塵沉默了下去。
孔晟凝望着聶初塵,他早就打起了南宮望那批山賊水寇的主意,想要将這群人收歸己用,他早就看穿了南宮望這個人不甘蟄伏山野,自比三國諸葛孔明,有輔佐明君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
可是,對于南宮望來說,孔晟不過是一個區區縣令,還不足以讓他率衆投誠。因此,當日在車門山寨,孔晟隻是點到為止沒有往深裡談。
聶初塵雖然性格粗拉一些,但對師兄南宮望的為人品性還是非常了解的。因為體質原因,南宮望不能習武,跟随範雲聰專攻兵法韬略,這些年潛在民間,其實是在等待機會。
對于南宮望這種人來說,天下承平繁盛安定,其實不是什麼好事,他沒有什麼出頭的機會;反而是安祿山的叛亂,揭開了天下大亂的序幕,群雄四起,就促成了擇主争雄的人生際遇。
然而,南宮望并不認為安祿山能成事,他寄希望于安祿山的叛亂,捅破李唐江山的最後一層窗戶紙,隻要有符合他條件和标準的明主出世,他必然投靠歸順。
從這個角度上說,孔晟要想收編南宮望的人馬,根本是不現實的。
聶初塵輕輕一歎,神色複雜地瞥了孔晟一眼道:“孔晟,南宮師兄心氣很高,你要想讓他投靠朝廷和當今的皇帝,恐怕是白費心機了。”
孔晟笑了笑:“聶師姐,南宮師兄志向高遠,有匡扶社稷逐鹿天下的抱負。我也知道,他蟄伏山野之中,無非是在等待機會――可我還是那句話,李唐江山氣數未盡,用不了一兩年,叛亂平定,天下就會歸于平靜。如果南宮師兄繼續等待機會,恐怕就隻能蹉跎一世了。”
聶初塵想了想,格格嬌笑起來:“孔晟,你跟我講沒有用,我才不管是誰坐江山當皇帝,反正我隻要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找一個如意郎君,生一兩個孩子,多好!”
聶初塵妩媚的臉蛋泛起一抹紅暈來,但她卻非常大膽和坦誠地望着孔晟,“小賊,你要敢騙我,小心我一箭射穿你的腦袋!”
孔晟見她又把話題繞到了自己的頭上,有些尴尬地擺擺手:“聶師姐,正如你所說,誰當皇帝坐江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在世,不能虛度光陰,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才能對得起來世間走這一遭!”
“聶師姐,麻煩你回洪澤走上一趟,勸一勸南宮師兄,機會不是等來的,而是創造出來的。如今安賊叛亂,河南道戰火紛飛,正是一個好男兒安身立命青雲直上的好機會!我們聚義在此,趁勢而起,王圖霸業太過虛幻,但将來至少能拜将封侯!”
聶初塵搖搖頭:“孔晟,不是我不願意跑一趟,而是跑回去說了也是白說,南宮師兄性情倔強,他認準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你要讓他率一衆兄弟來河南投靠你,他恐怕不會答應。”
“聶師姐,你隻要将我的話直言相告就是了。安祿山命不久矣,不出一月,必死于其子安慶緒之手。而安賊一死,朝廷平叛的速度就會加快,頂多一年,燕軍就會灰飛煙滅。若是天下平定,地方官府歸位,南宮師兄還想率衆嘯聚洪澤,那才真正是死路一條。”
聶初塵撇了撇嘴笑道:“孔晟,你不要危言聳聽,你怎知安祿山命不久矣?”
孔晟淡然一笑:“世事如棋局,人命如蝼蟻,人的歸宿其實早就上天注定。煩請聶師姐轉告南宮師兄,這是他最後的機會,錯過時機,他或者隻能終生歸隐在山林之中郁郁終老。”
“有勞聶師姐了。”孔晟突然向聶初塵躬身施禮道。
聶初塵柳眉輕皺,猶豫了一會,還是撅着嘴道:“罷了,我就替你走一趟。不過,成與不成,都不在我。我把你的話帶到,南宮師兄不肯來,你也莫要怪我不盡心。”
“聶師姐放心,南宮師兄一定會想清楚的。這是我寫給他的親筆書函,請你轉交給他。”孔晟意味深長地笑着,将一封書函遞給了聶初塵。
在信函上,孔晟沒有講什麼大道理,隻是細細為南宮望分析天下大勢。他重點指出了兩點,第一,安祿山春節前後必死無疑,安祿山叛軍内部必起内讧,繼位的安慶緒膽怯懦弱缺乏雄才大略,成不了什麼大事,隻能加劇安氏敗亡的步伐;第二,李光弼成功守住太原,安賊大軍在河東損兵折将。
孔晟相信,以南宮望的心智謀略,他肯定能融會貫通,得出一個李唐朝廷即将平息叛亂的結果。若是李唐朝廷再次坐穩了江山,哪裡還有他逐鹿天下的機會?繼續帶着一群山賊水寇嘯聚洪澤,那真正是死路一條,遲早要面臨官府的剿滅。
孔晟料定南宮望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來睢陽投靠孔晟,對于南宮望來說或許是一種冒險;但留在洪澤為寇,卻一定是最大的冒險。以南宮望的性格,他不會坐以待斃。
當然,在孔晟的計劃中,南宮望這批人來也罷不來也罷,都無關大局,最多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不管南宮望來與不來,他都要按照自己的計劃一步步實施下去,直至成功。
一念及此,孔晟眼眸中泛起毅然決然的光彩。
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是在賭博,但身處險地危局之中,各種不可測不可預知的變數随時可能導緻功敗垂成,必須要有不成功則成仁的魄力。或者說,幹脆就是一種甯死不回頭的狠勁兒。
烏顯在門外敲了敲門,悶聲道:“公子,雷萬春求見。”
孔晟訝然:“他來幹什麼?”
聶初塵撇了撇嘴,“睢陽這些人一個個口是心非,心兇狹窄,孔晟,你與這些人打交道,可是要打起十萬分的精神來,免得被人家坑了!”
“好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說完,聶初塵扭頭就走。
孔晟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出門外,迎出了内宅。雷萬春穿着一身灰色的便袍,束冠,昂然站在天井中,神色平靜。而在他的身後,還站着四位身材高大的青年。
其中三位,孔晟熟悉得緊,正是雷萬春的三個兒子,雷霆發、雷霆俊、雷霆進,而另外一個面容清秀膚色白皙的修長青年男子,卻有些陌生。
“雷将軍!”孔晟微微上前兩步。
雷萬春拱手微笑道:“孔縣令!”
“三位兄長。”孔晟又向雷霆進兄弟三人抱了抱拳,雷霆進大笑,為孔晟介紹着旁邊的清秀青年:“三弟,這位就是某家跟你提起過的南八叔叔家裡的南勇兄弟!他今年十九歲,年長于你。”
孔晟笑了笑,點點頭:“見過南兄!”
南勇微微避讓了一下,面色有些恭謹,躬身施禮:“南勇不敢當,見過孔縣令!”
孔晟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望向南勇的目光中卻是多了一絲好感。
姑且不說别的,單是看南霁雲的兒子如此謙卑恭謹,而雷萬春的三個兒子卻豪爽而不拘小節,就足以看出兩家的家教不同、家風亦是不同,而同時也折射出雷萬春和南霁雲不同的性格特點。
孔晟心念電閃,卻是向雷萬春笑了笑道:“雷将軍,請進内宅說話!”
……
孔晟猜得大差不差。雷萬春帶着四個年輕人來,為的就是想要讓雷氏三兄弟和南勇入孔晟的陌刀軍效力。作為睢陽将領的後代,雷霆進四人要想當兵自然是輕而易舉,但雷萬春和南霁雲本身已然決定要與睢陽共存亡,甯死都要追随張巡死守睢陽,本心裡卻想為自己的後人另外謀條出路。
在張巡的這些部曲當中,唯有雷萬春和南霁雲視野開闊,目光不俗。他們一緻認定,孔晟文武雙全必非池中之物,隻要不死在睢陽,将來騰雲化龍指日可待。既然如此,就不如借着雷霆進與孔晟的關系,将雷氏兄弟三人和南霁雲的這根獨苗托在孔晟麾下,日後成就一番功業。
孔晟自然不會拒絕。他很痛快地答應下來,表示讓雷霆進他們明日就去李彪李虎的駐地報到,他會知會下去,讓李虎李彪将四人編入陌刀軍。
能得四位勇士,又能因此跟雷萬春和南霁雲這兩位當世名将交好,無論如何,孔晟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雷萬春高興地帶着四個年輕人悄然離開孔府,不過,他自以為行事機密,卻不想還是消息傳到了張巡那裡。說起來也很正常,張巡在睢陽經營多時,又近乎一手遮天,他身邊的耳目和眼線遍及全城,雷萬春攜子拜會孔晟想要保密根本不可能。
張巡心裡很不爽。
自打孔晟來睢陽的第一天起,從孔晟拒絕交出陌刀軍整編入南霁雲的騎兵營開始,孔晟在張巡心目中就成了一個刺頭的角色。如此種種,自己的得力幹将,跟孔晟走得這麼近,他心裡怎麼可能舒服?
隻是雷萬春是張巡麾下最勇猛最倚重的部将統領,張巡不至于因為這點小事就遷怒發作,破壞雙方原本牢不可破的主從關系。
可要說心裡一點芥蒂都沒有,那也絕對是虛僞的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