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遠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其實孔晟等待他開口多時了。
“張中丞,以本官看來,這事張魁二人也有錯。不管是不是違反禁令,兩人作為軍中武将,攔住聶氏去路當街調戲,都為不妥。聶氏性如烈火,不甘受辱,雙方起了沖突,混戰之中,張魁兩人受傷,也是情有可原。”
許遠清朗的聲音在堂上回蕩着,張巡目光一凝,轉頭望向了許遠:“以許太守看來,此事該如何處置?”
“張魁二人犯錯在前,念其負傷,不懲其過,可幽閉在家中養傷。聶氏出手傷人,防衛過度,也有不妥,可着孔縣令将其逐出本城,永不錄用。如此處置,中丞大人以為可否?”許遠淡淡道。
張巡沉吟半響,環視猶自有些氣不過的麾下衆将,念及孔晟的勇猛,又斟酌着如今的局勢,權衡利弊,這才緩緩點頭道:“就依許太守所言。張魁二人閉門思過、居家養傷,着孔晟嚴懲管教聶氏,并将其于明日午時之前逐出睢陽。若是她再敢停留在本城,必嚴懲不貸!”
張巡望向了孔晟,聲音冷漠而倨傲:“孔晟,本官如此裁處,你可以為公道?”
孔晟略一沉吟,就知道這是今天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結果了,他微微一笑,拱手抱拳:“中丞公允,下官賓服。下官回返之後,必對聶氏懲處并将之逐出睢陽。”
張巡緩緩點頭,大喝一聲:“退堂!”
張巡拂袖而去。
孔晟也沒有停留,徑自出了大堂,抓起自己的方天畫戟,然後就快步走出了太守府衙門。
可他并沒有離去。他就緊握住方天畫戟,昂然立在太守府衙門之前的街道上,神色冷肅,望着府衙的大門,待方才那幾個年輕武将出門來,他便高高揚起手裡的方天畫戟,大喝道:“爾等鼠輩,可有膽上前來與孔某較量一番?”
孔晟這算是主動挑釁了。
那幾個人剛才在堂上是非常激動,可如今慢慢冷靜下來,知道孔晟勇不可擋,誰敢上前去跟孔晟對戰?便都冷着臉尴尬地站在台階上,沒有一個敢下場。
南霁雲濃眉一挑,上前來道:“孔縣令,你這是何故?此事中丞已有裁處,你何必再挑起事端?”
孔晟冷冷一笑:“孔某不惹事,也絕不怕事。誰要是不服,孔晟就站在這裡,你們一個人上可以,一群人圍攻也可以,反正今天不給孔某一個交代,這群鼠輩休想從孔某面前過去!”
孔晟說話間,手裡的方天畫戟舞動了一下,然後轟然一聲插入地面。
南霁雲面色變得有些難堪。他的嘴唇暗暗哆嗦了幾下,心道這孔晟怎麼突然變得跟地痞流氓一般蠻不講理了?這堂堂的朝廷命官,方才還冠冕堂皇義正詞嚴,怎麼一轉眼,就玩起了流氓鬥毆的把戲?
許遠與姚氏緩步踱出府衙,見狀,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向孔晟招了招手,溫和道:“孔縣令,不必動氣,同為朝廷效力,睢陽屬下,日後還要共禦外敵,大家不宜傷了和氣。孔縣令有霸王之勇,他們焉能不知,好了,你們趕緊退下吧――”
許遠擋在了孔晟的身前,孔晟不過是故意吓唬吓唬這些人,也不是真的要在府衙前動手,見許遠說話,自然就順水推舟給許遠一個面子。
孔晟與許遠原地客套寒暄着,談笑生風。南霁雲揮揮手,那幾個年輕武将這才狼狽不堪地灰溜溜遁走。
“孔縣令年少英雄,文武雙全,日後必是朝廷的棟梁之才。”許遠拱了拱手:“許某祖籍亦是江南,你我算是半個同鄉。”
孔晟微笑颔首:“許太守過獎了。您是許相國曾孫,名門之後,累世簪纓,如今又運籌帷幄苦心經營為朝廷固守睢陽,扼住河南要害之地,功勳卓著,高風亮節,孔晟欽佩之至。”
許遠是唐高宗皇帝時宰相許敬宗的曾孫,而許敬宗的祖上又是前隋朝的一品大員,說是累世簪纓一點都不為過。這人是真正的貴族子弟,雖然能力弱一些,但關鍵時刻還能留守睢陽,又将權力讓給張巡,有品德有擔當有風骨,在孔晟眼裡,其實比張巡更可敬。
許遠慨然歎息一聲,謙遜道:“孔縣令過譽了,許某懦弱無能,愧對朝廷期望。好在睢陽有張中丞和一幹将士在,否則焉能固守至今。”
許遠一時間有些百感交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睢陽不是有張巡這些人,如果不是他當機立斷将權力移交給張巡,恐怕此刻的睢陽早就保不住了。
但睢陽如今的局勢和個人的境遇,與他當初設想的有些差距。他是主動禮讓,讓能者上,但不成想,張巡上位後就将他冷到了一邊,而張巡麾下那些人更是不把他放在眼裡,像張魁這類都缺乏對他基本的尊重。
許遠談不上後悔,但一定感慨失落。
許遠又跟孔晟閑扯了兩句,這才告辭離去。孔晟望着他緩步而去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清亮的笑容,但旋即他臉上的笑容一斂,握起方天畫戟慢慢向自己的府邸行去。
街道拐角處,方才袁升、黃坤等四五個青年武将臉色陰沉地湊在一起,袁升更是用陰狠的目光緊盯着孔晟的背影,咬牙低聲道:“今日之羞辱,來日加倍奉還!哥幾個,走,我們去看看張兄!”
幾個人改道去了張魁的宅院。
聶初塵那一箭太狠了,洞穿了張魁的右兇,失血過多,至今還卧床昏迷不醒。若不是軍醫救治及時用了上好的金瘡藥,兼之聶初塵手下留情避開了緻命要害,他一個月都休想從床榻上爬起來。
與張魁相比,李丁的傷幾乎就可以忽略不計了。但腿部受傷,短時間内也上不得戰馬、臨不了戰陣了。
孔晟返回自己的住宅,雷萬春已經帶人撤離。但李彪李虎以及烏顯烏解等人猶自率數十陌刀軍一臉戒備地守衛在門口,預防不測。
見孔晟扛着方天畫戟平安回來,烏顯烏解暗暗松了一口氣。
李彪李虎二人走下台階向孔晟抱拳施禮道:“孔縣令,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們都要按捺不住,沖進太守府衙門去向張巡要人了!”
孔晟微微一笑,向兩人又向衆陌刀軍漢團團抱拳道:“兩位校尉,辛苦勞動諸位兄弟了!”
門口守衛着的數十陌刀軍一起恭聲道:“吾等不敢當!”
穆長風和聶初塵走出大門,望向了孔晟。兩人其實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若是孔晟再不回來,他們就會率李彪李虎這百餘人沖進太守府衙門,救下孔晟,然後奪開城門,離開睢陽。
聽說孔晟要讓自己離開睢陽,聶初塵反應激烈。無論孔晟怎麼苦口婆心地勸說,她都不肯離開。說來也是,她放棄車門山寨追随孔晟到睢陽,無非是認定孔晟是自己婚姻的着落生活的歸宿,如今兩人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感情還沒培養起來,她怎麼肯半途而廢?
況且,聶初塵性格剛烈,在她眼裡,張魁李丁二人死有餘辜毫不足惜,要讓她為了這兩人“被逐出睢陽”,于心不甘。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師姐對小弟情深意重,孔晟感念在心。但睢陽的局勢,師姐也看在眼裡,叛賊大軍壓境,厮守睢陽遲早就是死路一條,因此,孔晟其實早有打算。”孔晟壓低聲音道:“請師姐放心,至多三個月,孔晟也會離開睢陽,那時,便是你我重聚之日。”
聶初塵冷笑一聲,緊盯着孔晟:“你莫要哄我,我又不是三歲孩童。”
“小弟絕無哄騙師姐的意思。師姐你來看!”孔晟突然揚手抓住了聶初塵的手。
聶初塵的手冰涼而又滑潤,手感極好,孔晟抓得自然,形态極親密,聶初塵一怔,旋即漲紅了臉,但卻沒有反抗,任由孔晟抓着,将她帶到了地圖跟前。
孔晟探手指着地圖上睢陽的位置道:“師姐,用不了多久,叛軍就會從濟陰郡、亳州和關洛三路合圍進攻睢陽,整個河南道隻剩下睢陽這一座府城,被叛軍三路圍住,城破失陷是遲早的事。”
聶初塵雖然不是讀書人,但跟随範雲聰師學淵源,對兵法韬略略有涉獵,孔晟此言她深以為然,但嘴上卻撇了撇嘴道:“你既然知道,還跑到睢陽來送死?”
孔晟輕歎一聲:“師姐,我也是迫于無奈。朝廷昭命,我若是抗拒不從,将來……這一生或許就廢了。我不願意隐姓埋名虛度光陰,所以……算了,不談這些了。”
聶初塵扯了扯自己的手,從孔晟的握中抽出來,又道:“其實你完全可以留在彭城,彭城擁兵十萬,安祿山的叛軍不敢進攻江北。”
孔晟搖搖頭:“為朝廷效力與為虢王效命,完全是兩碼事。我不願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與其苟活,不如冒險搏一把。所以,我還是選擇來了睢陽。”
聶初塵輕哦了一聲,借着昏暗的燈光,望向了孔晟那英挺堅毅的面孔,眸光中的光彩越來越濃烈。
她之所以看中孔晟,不是因為孔晟天生神力和小白臉本錢的面孔,打動她内心深處的是孔晟與衆不同的風骨與卓爾不群的傲氣,以及潛藏的宏圖大略。
她雖然才二十年華,但跟随範雲聰混迹江湖,也算是閱人多矣。她能感覺的出,孔晟志向遠大絕非池中之物。否則,她又不是花癡,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倒貼上門。
孔晟沒有再廢話,徑自又道:“根據我的判斷,半年之内,睢陽能堅守不破,可河南道盡入賊兵之手,睢陽守住的意義其實也不大了……師姐,可知道這個地方?”
孔晟指向了地圖上一個距離睢陽不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