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楊統
孔晟笑了,拱手道:“孔某慕名而來,還請先生不要閉門謝客。若是先生再有為難,哪怕是隔着籬門,能與先生一叙,孔某也是不虛此行了。”
男子深吸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籬笆門,素手道:“郡王請進!”
孔晟笑吟吟地進了籬笆門,也不管地面幹淨與否,就席地而坐。男子深邃的目光在孔晟飄逸挺拔的背影上一掠而過,然後也就趺坐在了孔晟的對面,抱拳道:“山民寒舍簡陋,無物待客,郡王見諒吧!”
烏顯站在籬笆門外,臉色很不好看。他暗暗在心裡嘀咕道:你這混賬東西,沒有美酒濃茶該有一杯白水吧?你沒有華美客廳,該有一個待客的鋪墊吧?竟敢讓朝廷一品郡王席地而坐,真是豈有此理!狂生啊狂生!
“先生客氣,孔某能與先生對面而坐,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了。”孔晟輕輕一笑。
男子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光亮,面上卻還是淡漠如常:“山民久居山中,粗野卑鄙,不知禮儀,就不遮遮掩掩了――郡王來山民這裡,恐怕不是來跟山民露天席地閑談山野的吧?”
孔晟抱拳為禮,點了點頭道:“沒錯,孔某此來,隻為請先生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男子突然變了臉色,冷冷道:“山民粗鄙,閑居山野多年,無能也無意出山出仕,還請郡王另請高明吧。”
孔晟笑了:“據孔某所知,先生絕非歸隐山林的隐士,而是心懷兼濟天下的賢者。先生于開元二十四年,入京赴考,不第。開元二十五年,再次入京赴考,不第。爾後,先生分别于天寶三年、十年,兩次入京求告于京城權貴門庭,未果。心灰意冷之下,返回江甯歸隐山野。”
男子冷笑連聲:“朝廷昏暗,權貴把持科考,堵塞寒門士子上進門徑。入朝為官者,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權貴子嗣,山民數次科考,落第無門,這才熄了上進之心、報國之志,甘心退隐山泉,隻求終老,不問其他了。”
“先生,孔某深知:在朝,豪門大族占據門徑,堵塞寒門上進之道;在野,土豪士紳兼并土地,侵占農人私田,民不聊生。因此,孔某這才在江南設立革除土地弊政司,署理百姓田産被侵占之事,一步步推進,還田于民。”
男子嘴角一撇:“郡王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這土豪劣紳兼并土地,由來已久,根深蒂固,這官士紳之間勾連串通,利益休戚與共,郡王想要動他們的田産,怕是比登天還難。”
“就算是比登天還難,孔某也要搭一條上天的梯子!再難的事,也要有人去做,還請先生拭目以待!”孔晟抱拳。
“山民知道郡王此刻所做之事,山民佩服郡王的勇氣。但江南土地大多集聚在義興周氏、吳興沈氏,以及江甯楊家、宋家這些江南豪門大族手裡,要動這些家族談何容易?楊家與郡王又翁婿之誼且不說,就是宋家,想必郡王就動不了吧?那宋家子弟宋安為禍一方,聽聞還曾當面辱及郡王,不是也照樣被放還歸家了嗎?”男子輕笑一聲:“當然,郡王如何做,那是郡王的事,與山民無關。山民才疏學淺荒廢多年不懂事務,也幫不上郡王,還請郡王另請高明吧!”
男子眼眸中的不屑一顧幾乎不加僞裝。
實際上,對于孔晟現在做的所謂革除土地弊政的事,男子心裡很是不以為然。他不是認為孔晟做的不對,而是認為孔晟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很難做下去、做長久,注定要不了了之。
在男子看來,隻要孔晟動不了楊家和宋家,這場土改的遊戲就注定是一場兒戲,僅此而已。
而不要說楊奇在江南樹大根深把持權柄十餘年,就是宋甯這個其實品階不高的江南鹽漕轉運使,孔晟也動不了。更不消說義興周氏和吳興沈氏這兩大豪門了。
孔晟笑了笑:“請先生拭目以待。孔某要做的事,并無半點私心。正如杜工部詩雲: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孔某隻是希望竭盡所能,讓江南百姓人人有房住、有衣穿、有田種,真正安居樂業。”
“涉及江南豪門――在孔某看來,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正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管是誰,隻要觸犯律法,孔某絕不姑息養奸。至于先生說的宋安之事,在孔某來之前,已經命神龍衛準備結案、緝兇抓人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哈哈!這等愚民之言,江南頑童尚且不以為然,難道郡王還要以此來戲弄山民嗎?”男子仰天狂笑,形态放浪狂躁。
烏顯再也忍不住,在一旁怒斥道:“楊統,你好大膽,竟敢對郡王無禮!”
楊統輕蔑地瞥了烏顯一眼,冷冷道:“山民直言不諱,談不上對郡王無禮。總而言之,山民粗鄙,甘于山野,不問世事,郡王請回吧!”
孔晟呵呵笑了:“先生,切莫逐客。孔某此來,邀請先生出山幫我做事,并非為土地之事。而是――烏顯,取我的包裹來!”
烏顯跺了跺腳,臉色不善地回身從馬鞍上取過孔晟帶來的東西,一腳踢開籬笆門,走進去,放在兩人之間的草地上,然後将包裹打開,露出其内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
孔晟笑吟吟地打開木匣子,露出其内密密麻麻一排排一列列大小規格統一的雕刻着反字的模型。
楊統放眼過去,頓時臉色一變,目光一凝。
他顫抖着雙手過去,捏起兩枚活字模體來,神色變幻不定,嘴角有着明顯的抽搐。
“先生可知孔某制作此物所為何來?”孔晟淡淡道。
楊統慢慢擡頭望着孔晟,臉上的震撼之色無法遮掩,他顫聲道:“如果山民沒有猜錯,這應該是印字的模具,與寺廟之中印制經文的雕刻木闆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更……更加不可思議!”
印刷術在中唐不是什麼稀罕事,楊統這種讀書人豈能不知。工人把木材鋸成一塊塊木闆,把要印的字寫在薄紙上,反貼在木闆上,再根據每個字的筆劃,用刀一筆一筆雕刻成陽文,使每個字的筆劃突出在闆上。木闆雕好以後,就可以印書了。
“先生,孔某用膠泥制字,一字為一印,用火燒硬。排版時先預備一塊鐵闆,鐵闆上放松香、蠟、紙灰等物,鐵闆四周圍着一個鐵框,在鐵框内擺滿要印的字印,擺滿就是一版。然後用火烘烤,将混合物熔化,與活字塊結為一體,趁熱用平闆在活字上壓一下,使字面平整。便可進行印刷。用這種方法,印二、三本與雕版沒有什麼差别,如果印數多了,印上幾十本以至上千本,效率就很高了……”
孔晟娓娓而談:“孔某把這叫做活字印刷術。活字制版避免了雕版的不足,隻要事先準備好足夠的單個活字,就可随時拼版,大大地加快了制版時間。活字版印完後,可以拆版,活字可重複使用,且活字比雕版占有的空間小,容易存儲和保管,這樣活字的優越性就表現出來了……”
這活字印刷孔晟早就搞出來并應用在孔氏書坊的印刷之中了,隻不過,作為孔氏商貿集團的高度商業機密,至今沒有外傳開來罷了。
随着孔晟的講述,楊統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但因為活字制版擺在眼前,這讓楊統的心神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對于孔晟之前的諸多輕視,瞬間一掃而空。
至少在楊統看來,孔晟發明出活字印刷術,絕對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郡王的活字印刷術讓山民大開眼界,欽佩之至。隻是山民并非作坊主,這等印刷字模如此珍貴,送于山民也是無用,還請郡王收回!”楊統肅然道。
“請問先生,為什麼朝中為官中多為世家子弟?而乏寒門士子?難道真的隻是世家把持科考和晉身之路的原因嗎?”孔晟笑吟吟道,也沒有收起活字雕刻版來。
“世家大族之所以占據朝堂,除了晉身之道通暢之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世家豪門壟斷文化資源。說的直白點,就是世家通過控制讀書來削弱寒門上進的力量,從而達到控制天下民衆的目的。”孔晟淡淡又道:“寒門百姓沒有錢讀書,讀書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寒門子弟哪怕是傾盡所能讀書學成,也因為世家占據朝堂而缺乏晉身機會。”
“所以……”孔晟笑而不語。
楊統神色變幻,突然顫聲道:“郡王的意思是……”
楊統猜到了孔晟的意圖,但是拿不準,或者說不敢說出口來,因為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忌諱。
“活字印刷提高印刷效率和降低印刷成本,大批量廉價的書本問世,窮人和寒門子弟都有機會讀書,學識不再是世家子弟獨有的身份标識,假以時日……天下寒門崛起、世家式微豈不是指日可待?”孔晟緩緩起身:“先生覺得孔某所言,有沒有道理?”
“孔某想要在江南設立一所平民學堂,由寒門士子擔任教師,凡有心讀書者,都可入學。學費由本王承擔。将來,如果時機成熟,本王會在江南各地州府縣設立平民學堂,招納寒門子弟入學……”
楊統臉色漲紅起來,神色變得無比的激動,他是何等心兇之人,自然明白孔晟這樣做――或者說孔晟一旦這樣做了,寒門的崛起就真正看到了希望。這種文化的推廣和傳播,是一種無可言喻的大功德,這讓楊統看到了某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