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晟緩緩起身,走到場中,騰身躍起,将橫插在雕梁上的破虜劍取下,然後動作輕盈的歸蕭,一氣呵成。
衆人面色凜然,望向孔晟的目光中頓添幾分畏懼。
周昶微微有些焦躁地緊盯着孔晟的一舉一動,暗暗向自己的從人使了眼色,他的書童和家仆兩人就快步走到他的身後,以備突發狀況。
但孔晟卻非常平靜,正舉止得體斯斯文文地與鄰近的士子歐陽林低聲交談,面帶從容的微笑。
反倒是與周昶并案的劉念突然臉色漲紅,陡然間一股無名邪火從丹田處滋生而起,旋即席卷全身,他渾身狂熱難耐,就呼呼喘着粗氣,急吼吼起身來,不管不顧地開始當衆寬衣解帶。他的動作粗野而快速,很快就脫去了袍衫,露出小衣來扯開,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
衆人發出一聲驚呼,而柳心如以及玫瑰坊的侍女們更是尖叫出聲,掩面起身避開。
這時民風雖然開放,但還不至于到男人光着膀子出現女人還能熟視無睹的程度。況且,劉念這厮此刻正在撕扯下衣,若是連這最後一層遮羞布都褪下,那可就不得了了。
劉念的狂躁和醜态突發,看得年輕的士子們暈頭轉向,蒙了。
怎麼會這樣?!這劉念雖然是江甯城中著名的酒色纨绔,但還不至于當衆袒兇露肉吧?
周昶臉色大變,疾呼劉家的家奴劉通幾個人上來止住劉念,匆忙起身避在一旁,額頭上滿是冷汗淋淋。
到了這個份上,他怎麼還能不明白出了岔子,原本給孔晟的藥酒不知如何就被劉念喝下了?!
為了達到險惡的目的――周昶和劉念私下密謀,專門備下了經過提純的高濃度五石散,結果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壞了劉念。
孔晟面帶冷笑,不慌不忙地趺坐在自己的案幾後面,冷視着被兩個家奴扯住猶自掙紮不休、極盡醜态的劉念。
到了此時,他心裡明鏡兒一般,怒火和殺機升騰着。
這周昶和劉念真是好歹毒的心!竟然在給他的茶和酒裡下了大量的五石散,這可是輕者讓人發狂重則緻命的迅猛毒藥!
魏晉名士,競相服用五石散,以為社會風尚。五石散在服用後,會産生巨大内熱,需要将藥中的毒性和熱力發散出去。散發得當,體内疾病會随毒熱一起發出;散發不當,則五毒攻心,後果不堪設想。即使不死,也将終身殘廢。
若是孔晟無意中服下藥茶加上藥酒,或者并不至于當場緻命,但發狂出醜是必然的。以周昶的謀劃,從孔晟狂放彪悍的性格來判斷,他發狂後要麼會傷害在場士子,要麼會色心大發對歌姬柳心如等施暴,無論出現哪一種情況,孔晟都将身敗名裂後惹上官司。一旦如此,楊家定然不會再生出招贅孔晟為婿之意,而周昶的機會就來了。
縱然最終引起官府介入,周昶和劉念也大可将黑鍋推給柳心如和她的侍女,反正有劉郡守的勢力在,陷害一個區區歌姬豈不是易如反掌?
此人當真是斯文敗類、其心可誅!
孔晟起身來,擡頭望向周昶,目光鋒利如刀。
周昶心生慌亂和畏懼,下意識一步步後退着。
而一幹士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紛紛起身來站在閣樓兩側,望向醜态頻出發狂暴跳口出惡言的劉念身上,有不少人漸漸明白了幾分。
“放開老子!老子要幹死那小娘子!讓她過來,老子要上!還有那周昶,這****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也幹了他!”劉念咆哮着。
柳心如幾個女子早就吓得魂飛魄散,想要逃出閣樓,又被衆人堵住了門,無處可逃,就瑟瑟發抖地聚集在一個角落裡,遠遠地躲開發狂的劉念。
也不知是誰笑了一聲,旋即引發了更大的哄笑。
這劉念竟然嘶吼着要幹周昶,莫非這厮男女通吃,也好男風?!
周昶臉色慘淡,羞憤交加,一時間也亂了陣腳,不知該如何收場。
孔晟轉頭望向劉府的家奴,冷笑道:“若是不想讓你家公子喪命,趕緊取一桶冷水來,澆他一個透心涼!然後放他出去散發熱毒,否則他必死無疑!”
“諸位,劉公子顯然是中毒發狂,我等聚會,誰也脫不了幹系。不如我們一起報官,靜待官府處置吧。”孔晟又向在場的士子拱了拱手,衆人也都默默地點頭稱是。
劉念畢竟是劉郡守家的二公子,若是此人有個三長兩短喪了小命,他們這些參與聚會的士子一都要惹上大麻煩。當今之計,也隻有報官了。
周昶在家仆的掩護下悄然要退走,孔晟清冷鋒利的目光一凝,淡淡道:“周兄,你想一走了之嗎?那可不成,你可是本次聚會的組織者,劉公子被人暗害中毒,你能脫得了幹系?”
“我……”周昶嗫嚅着欲言又止。在衆人的逼視下,他隻好老老實實站在了原地,等待官衙中人的到來。
“自作孽,不可活!”
孔晟輕微而陰冷的聲音袅袅傳進周昶的耳中,周昶面色如土,體若篩糠,動彈不得。
……
劉念被劉府的家奴澆了一捅冷水,但這厮卻趁劉通手下發軟沒控制住,就掙脫開猛沖出閣樓去,赤着膀子露着晃蕩的一身肥肉吼叫着幾步跳下樓梯,狂奔而去,引起外邊此起彼伏的驚叫哄笑聲。
劉郡守家的二公子當衆裸奔,驚世駭俗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瞬間傳遍全城,成為市井坊間津津樂道的笑料。劉郡守勃然大怒,派人徹查,但查證的結果卻讓他有些煩躁。
藥是劉念自己準備的,下藥的是劉府家奴劉通,背後密謀之人正是劉念和周昶。自家兒子出了醜,聲名掃地,如果再将這事查下去、查出真相來,劉念還要為此承擔更大的責任,甚至會牽連到他這個當郡守的父親。
劉郡守隻得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吞,利用威權壓下此事,借故懲罰了劉通兩個家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過,他遷怒于周昶,如果周昶不是出身義興周氏的嫡系子弟,郡守衙門絕對會将之下獄,一番嚴刑拷打就練成替罪羊了。
當然,義興周氏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才漸漸平息了劉郡守的滔天怒氣。
孔晟對郡守衙門的處置一笑置之。
盡管周昶和劉念的惡毒用心觸發了他的森森殺機,但現在他正在等待白雲子那邊向郭子儀或者朝廷薦舉的消息,為日後的命運逆轉積蓄力量,暫時還不宜公開與劉念和周昶圖窮匕見鬥個你死我活。
與大勢相比,周昶和劉念的陷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風波,不足挂齒。
但無論是先前浪蕩的無賴孔晟,還是擁有先知先覺和滿腹權謀的上位者孔晟,都不是輕易能咽下這口惡氣的主兒。
就在玫瑰坊風波發生的當晚,借酒澆愁酩酊大醉的周昶不慎失足跌入護城河中,淹了一個半死。後面雖然被人救起,卻被剝了袍衫,隻着内衣丢在煙雲八苑的青石橋上,昏睡了整整一夜。最後,也傳為全城笑談,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心高氣傲眼高于頂的江南士子,就灰溜溜地帶着自己的書童家人,狼狽離開江甯郡城,不知所蹤。
消息傳到楊府,楊奇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震動阖府,楊家的下人婢女們都面面相觑,不知自家老爺如何這般興奮開懷。
“夫人,如何?孔晟能在陷阱中反敗為勝,足見他有膽有識心機深沉。不過,他睚眦必報,心腸也有些狠毒,倒是不得不防!”
“一次士子茶會,再次有傳世名作出爐,那七行茶詩、七碗茶歌,不同凡響,孔晟的才情過人是确鑿無疑的。本官倒是沒想到,詩文稀松平常的孔林竟然生出了一個天才小兒郎!”
鄭氏柳眉輕挑:“夫君,奴家始終覺得,孔家這小厮前前後後行事詭異,心機叵測,不是什麼本分好人。他就算是有點才學又能如何,無根無靠,連容身之處都沒有,能有什麼出息?根本配不上我家女兒!”
楊奇笑容一斂,揮了揮手:“且看日後吧,至于他和女兒的婚姻之事,先不急。”
站在父母身後的楊雪若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隐憂。她隐隐察覺到,母親對孔晟的厭惡之心倒也罷了,反倒是父親的态度随着形勢發展變得有些古怪深沉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