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古桑就是黃崗。洪澤水路縱橫交錯,方圓數百裡,自漢以後,沿湖環居的人越來越多,就逐步形成了一個個以漁民為主、鄉民為輔的小集鎮,這些集鎮原本因為南北通商而變得非常繁榮。
古桑、黃崗,都是其中之一。
本鎮之所以名為“黃崗”,原因在于左側有一座高崗,崗上奇峰俊石山林茂密地形險惡。而右側則就是洪澤湖畔了,水面開闊,又是洪澤最優良也是大的進出湖的港口。
黃崗依山傍水,地處南北要沖,人口密集。
自安賊起兵襲擾、商路斷絕乃至水寇劫掠鄉裡,周遭集鎮就遭遇了萬劫不複的災禍。古桑的情況,大抵就是表征。可離開古桑抵達黃崗,孔晟卻驚訝的發現,這個集鎮似乎根本沒有遭受一丁點戰禍盜匪的影響――阡陌相連,道路暢行,家家戶戶炊煙袅袅,雞犬相聞,雖在冬季,卻還是充斥着勃勃生機。
這讓孔晟忍不住記起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陶淵明勾勒的世外桃源孔晟不知具體如何,但反正眼前這番景象比起前者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到處是甯靜、祥和、歡樂的氣息。
從湖中打漁歸來的漁民,扛着漁網和魚簍,臉上洋溢着幸福滿足的笑容;而有不少鄉民,也牽牛帶口,歡天喜地的往農田中去。所見所聞,恍若世外桃源,與外界兩相對比,令人不禁愕然。
隻是孔晟也發現,這個鎮上的人對于外來者警覺性甚高,他們這一行人還沒有進鎮,在外界通往本鎮的路旁,十數名手持棍棒的青壯年就橫在路中,為首的一個壯漢濃眉大眼身材高大。
此人上前一步,眉頭一簇,大聲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我們黃崗做什麼?”
穆長風打馬上前,微微一笑:“我們往江北去,路過這裡,略事歇息,用些飯食就會離去。”
這應該是鎮民自發組織的鄉丁,以護衛小鎮為己任,與官府無關。孔晟若有所思的目光從這些鄉丁的身上掠過,心頭的一個疑惑卻始終無法消散:同樣處在亂世烽火之中,此地憑什麼能獨善其身?而洪澤水寇與之比鄰而居,難道真的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緣故?
壯漢揮揮手:“我們鎮上的路封了,你們要過路,繞那邊的崗子走吧。”
壯漢指了指遠端的山崗,山崗下同樣有一條路,不過,卻是繞着大半個黃崗鎮而行。
穆長風皺了皺眉:“你們憑什麼封鎖道路?可有官府的授權?”
壯漢嗤笑一聲:“官府?官府的大老爺們早就不知逃到哪裡去了,指望不上官府的人,還不興讓我們鄉民自保?我們鎮裡的道路,我們自個說了算,不讓進就是不讓進,少廢話!”
壯漢傲然地拍了拍自己的兇脯:“我黃大力說封路就是封路,黃崗不允許來曆不明的外人進入,你們趕緊繞路!”
烏顯烏解二人在後面聽得惱火,勃然大怒,正要上前來斥責幾聲,甚至幹脆就要動粗,區區幾個鄉野村漢,對他們來說那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齒。
卻聽孔晟在後淡然道:“算了,人家有人家的規矩,我們是趕路之人,入鄉随俗,不能壞了人家的規矩。穆兄,烏顯烏解,我們繞行吧。”
說話間,孔晟打馬先行,向着山崗奔馳而去。
孔晟覺得這個小鎮非同一般,在摸不清狀況的前提下沒有必要惹麻煩。況且,繞點路就繞點路,為了這等小事大動幹戈值不當的。
穆長風沒有猶豫,緊随其後。李萱也沉着臉喝着胯下馬飛馳去,烏顯烏解兩人郁悶地使勁在半空中甩了一下馬鞭,這才駕着黑馬半死不活地跟着。
其實也就是繞了十數裡的樣子,孔晟等人縱馬而行,沒耗費兩盞茶的功夫。路徑幽彎,繞過沃野良田,一座高崗赫然出現在眼前,從崗上向下延伸,一直到洪澤湖畔,是一大片開闊地。
崗半腰有涼棚,自涼棚那邊隐隐傳來清涼悠揚的琴聲。而行得越近,琴聲就越加清晰可聞。
孔晟放眼望去,涼棚中,見一名麻衣青年長發披肩随意散在腦後,率性清雅的面容上波瀾不驚,此人趺坐在地,肅然撫着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數人的到來充耳不聞。
琴音流暢沉郁,旋律古樸,和着清澈的泛音,表現出層巒疊嶂、幽谷清泉的奇妙意境。孔晟等人端坐在馬上,凝立在涼棚外,傾聽琴音。穆長風及烏顯烏解二人不懂音律,就有些不耐煩;可孔晟和李萱卻是識貨之人,此人容貌清古,琴技堪稱出神入化。
孔晟雙眸微閉,笑而不語。
随着琴聲緩緩奏起,孔晟仿佛将視線投了久遠的春秋時空。精通音律的琴師俞伯牙,在一個和風舒暢,薄霧輕揚的早晨,端坐山林,手撫伏羲琴,彈奏他新作的琴曲。琴聲穿越寂靜的山林,時而淺如墜玉,時而亢似龍吟,時而清冷纏綿,時而澎湃浩蕩,随着陣陣松風,彙入山泉,漫入岚岫,潺潺切切。此時路過的樵夫鐘子期,安靜地站在琴聲裡,垂目凝神,直聽得物我兩忘,脫口贊曰:洋洋乎志在流水。
孔晟腦海中剛閃現出鐘子期這三個字,就陡然聽身側,李萱卻是在馬上忍不住拍手贊歎道:“妙!妙啊!好一曲流水,兄台琴技如同天籁,實在是妙不可言!”
鐘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可流水未必遇知音,李萱突兀卻未必會讓眼前的撫琴者引為知音。她忍不住半路開口打斷了人家的思路和意境,着實有些破壞風景,搞不好人家惱火盛怒也說不定。
麻衣青年手一頓,琴音戛然而止。他擡頭望向了孔晟諸人,面色不變,無怒無波,卻隻掃了這一眼,就又繼續低頭旁若無人的十指飛彈,一連串急促、哀婉的琴音泛起,卻是換了曲子。
旋即,融彙着落寞、蒼涼、傷感、絕望、心灰意冷等諸多負面情緒的婉轉琴聲如同山間小溪潺潺流過衆人的心田,就連不通音律的穆長風都能感覺出撫琴之人此刻悲苦傷心的心境。
孔晟心有所感,知道這大抵是一曲撫琴人緬懷至親至愛的思念曲,音律不拘一格,更沒有什麼繁瑣的技巧可言,隻是一味将黯然神傷通過酣暢淋漓的指法歇斯底裡的宣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