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天空冰冷而無情,閃電在咆哮,狂雷在轟鳴。
“舅公,你們真的要反我嗎?”
輕飄飄的聲音從宮城的城牆上響起,公輸唬仰着頭竭力的向城牆上看去,但是卻隻能看到一點白色的影子,那就是齊格,齊國五行屬金,尚白。
“君上。”
公輸唬看着城牆上那點白色的影子,眼裡酸澀無比,他正了正頭上的頭冠,又掃了掃袍擺,匍匐在車轅上,朝着齊格施君臣大禮,最後一次的君臣大禮。
所有的老人也都拜倒在車轅上。
“看來,你們是真的要反我。”
齊格站在城牆上,狂烈的風扯着他的衣裳,就像一隻隻手想把他扯進地獄深淵裡,他有些站不住腳了,不得不抓着城牆上的旗杆,頭頂上飄揚着踏海吞日獸,此刻,它的樣子無比猙獰。
“君上,老臣該死啊。”
“君上,亂國之人當死啊。”
“君上啊,變法亂國啊。常此以往,齊國必亡啊。”
一聲聲悲嚎響在城牆下,仿佛齊國真的已經亡了,他們都是亡國之臣一樣。
齊格苦笑着。其實他早就知道公輸唬他們的預謀,可是他卻無法相信這一切,這些人都是齊國的股肱之臣啊,他們的眼睛都被烏雲遮閉了嗎?看不到齊國其實很衰弱,也看不到變法之後的強大齊國?不,他們看得到,隻是為了那強大的齊國必須得進獻他們的利益,或是生命。
齊格道:“舅公,你反我,是因為我殺了你的兩個兒子嗎?”
“君上,臣是為了齊國。”
公輸唬趴在車轅上顫抖。
天色太暗了,齊格根本看不見自己的舅公,也看不見天空與即墨城,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處身于黑色的泥潭裡,正在一點點的往下陷,然而,他卻聽見了自己冷漠的聲音:“你們都想反我,我卻不會殺你們。因為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齊國的君侯,你們都是封臣。殺了你們,我就是暴君,齊國從來也沒有暴君。”
“可是齊國有妖姬,血色妖姬,因為那女人,齊國險些滅亡。”
公輸唬趴在車轅上大聲道,聲音很是急切:“君上,誅殺妖姬,誅殺佞臣,為時未晚啊!君上啊,睜開眼睛看看吧,如今的齊國正在流血,狂風與暴雷就響在頭頂,齊國不能覆沒在這場暴風雨之下啊!”
“若是我不呢?”
抓着旗杆的手指根根泛白,手背上的青筋不住的跳動,齊格咬着牙齒,冷笑:“在你們的眼裡,她是妖姬,變法之人是佞臣,大将軍身在齊國心在魯,他們都該殺。可是,我的舅公,你告訴我,為什麼妖姬和佞臣沒有反我,反而是你們這群忠貞之士在反我,在召集各部家臣。東西南北,共計八萬大軍。舅公,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會殺我嗎?”
“君上,切莫被小人蒙蔽了眼睛啊。”
眼淚從眼眶滾出來,一竄一竄的滴在車轅上,老公輸吼得嗓子都啞了,他真想沖到城牆上,揪住齊格的衣領,沖着他大吼,睜開你的眼睛,你還太年輕,你分不清忠佞!可是,倒底誰是忠臣,誰是奸佞?不剖開肚子,又有誰知道呢?
然而,齊格卻回答了他:“對齊國有利之人,便是忠臣,對齊國無利之人,便是佞臣。我的老舅公啊,你才該睜開眼睛看清楚,你看,你們聚集了八萬大軍想要換掉我,我卻對此束手無策,你們逼到宮城前要我殺人,我也不得不聽你們的,要不然,齊國就會亡。哈哈,這樣的齊國,難道,就是你們想要的齊國嗎?哈哈哈……”
齊格瘋狂的大笑起來,笑得渾身上下都在顫抖,仿佛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就是他說的齊國。
公輸唬趴在車轅上,越趴越低。所有的老臣都在那笑聲中擡不起來,或許,也不是因為那笑聲,而是暴雨已經來了。
潑瓢大雨傾盆而下,瞬間便把公輸唬淋成了落湯雞,雨水擊打在頭冠上,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那頭冠越來越沉,系在脖子上的系領浸了水,像是堅硬的草繩一樣死死的勒着脖子,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臉上也布滿了雨水,順着臉頰一直流,鑽進脖子,把心冷秀,然後又墜在車轅上,一灘又一灘。拉車的馬在長嘶,拔着蹄子想跑,車夫拼命的拉扯着缰繩。老臣們在驚呼,但卻沒有人擡起頭來。
閃電一道一道撕破了天空,像是憤怒的長劍來回的刮裂深沉的黑暗。對面的黑武士伫立在風雨之下,仿若一座座沒有生命的雕塑。白羽精銳凝固了,樂凝勒着馬原地打轉。是的,一切都掌握之中,他還是太年輕了。
公輸唬擡起頭來,面朝着宮城的方向:“君上,今時今日的齊國正是由君上一手造成的,八萬大軍不日便會抵達即墨城。老臣沒走,老臣不怕死,就算君上殺了我,老臣還是要說,齊國不能再流血了,不能再變法了,再變,必然亡國。”說着,他跳下了車轅,沖向雨裡,張開雙臂大叫:“齊國,并非君上一人之齊國!”
“齊國,并非君侯一人之齊國?”
城牆上的笑聲嘎然而止。
“君上啊!!”
老公輸老淚縱橫,兇口痛得無以複加,他後悔啊,後悔當初沒有阻止先君将齊格送去燕國,燕人統統都是二愣子,除了一身血氣别無所有,他們教會了齊格鐵與血的道理,卻沒教會他如何隐匿自己的光芒,他就像是一頭初生的踏海吞日獸,以為自己的力量足可翻江倒海,殊不知天下太大,人心太過複雜,豈是單純的力量便能輕易的掌控?
“君上啊,你莫非還在想依靠那些隻知道錢财與殺戮的雇傭軍?那些人不知道什麼是忠誠與榮耀,他們都是商人,可恥的商人,唯利是圖的商人啊!”老公輸聲嘶力竭的給齊格上着最後一課,他朝着黑漆漆的雨幕裡大叫:“樂芈,你還在等什麼?”
“君上,大兄。”
無情的雨水沖唰着一切,從黑暗裡駛出了一輛馬車,齊國的大商人樂芈站在車轅上,先是朝着城牆上那晃來晃去的白色影子拜了一拜,然後又朝着騎在馬背上的大将軍揖了一揖。
“大兄啊,雇傭軍願意為齊國而戰,卻不願意加入齊國,更不願意唯大将軍馬首是瞻。君上啊,雇傭軍依賴齊國而生存,但是卻非依賴于齊侯。雇傭軍,永遠隻是雇傭軍。”
“噗”的一聲輕響。
騎在馬上的樂凝噴出了一口鮮血,墜落在馬下。
“原來,原來如此。”
齊格的身影在城牆上劇烈的晃動。老公輸大步朝城牆下走去,穿過危然不動的黑武士,穿過呆若木雞的白羽精銳,來到城牆下,極力的昂着脖子,直視着齊格:“君上,本就是如此啊。人心浩瀚,遠勝于星河。人心黑暗,遠勝于黑夜。變法,亂了人心啊。”
“變法沒錯。”齊格的嘴唇在哆嗦,渾身濕透了。
“變法是沒錯,我的兩個兒子也死不足惜,可是君上,這不是變法,這是在亂國。老臣懇請君上,禅位吧。”
公輸唬沉沉的跪在了雨水裡。
“禅讓給誰?小十三,他才八歲。”齊格怔怔的道,眼神煥散,渾身顫抖,在樂芈出現,而樂凝倒下之後,他全身上下的精氣神便被一支無形的手抽得幹幹淨淨,若是沒有那根旗杆支撐着他,他早就已經掉下去了,摔死在那冰冷的雨水裡。
“隻要人心還在,齊國便還在。”
“是啊,人心,多麼可怕的人心。或許,我真的不适合做一位君侯。”
“君上啊,老臣該死啊。”
公輸唬趴在雨水裡,暴雨激打着地面,激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有些水花濺進了眼睛裡,生冷的刺痛鑽心刻骨,他狠狠的向樂凝看去,心想,都是因為這隻白眼狼,君上才會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與老貴族和老士族相抗衡,但是,這是何其的可笑啊,那是整個齊國啊。白眼狼啊白眼狼,你會被千刀萬刮!
幾名士兵正把樂凝扶上馬背,樂凝趴下的那一瞬間,面甲脫落了,眼皮動了一下,眼底閃過了一絲寒光。
公輸唬沒有看見。
齊格卻看見了,隻是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量去猜測那絲寒光的意味,他抓着旗杆慢慢的滑到地上,一屁股坐下來。
“舅公,你們會殺我嗎?”
“不會。”
“那麼,等待我的會是什麼?”
“流放,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回到齊國,也不是再是齊人。”
“不再是齊人?”
齊格裂着嘴笑了笑,無邊的雨水鑽進嘴巴裡,鹹鹹的,冷冷的。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掙紮着站起來,看着匍匐在牆下的老公輸,慘然道:“那樣與死何異?”
公輸唬道:“君上,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
“是啊,至少我還活着,而這樣也能讓你們不至于背上弑君之名,看來,這的确是一個兩全齊美的法子。想得可真是周到,看啊,這就是我的封臣。”
“君上,老臣已經盡力了。隻要還活着,便有将來。”
“将來是什麼時候?”
“君上明白什麼是齊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