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風暴雨來臨之前,荊棘花大旗瘋狂的搖動,潮水一般的東夷人終于退了,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倒卷的浪頭消失在山梁上,在二十裡外的平原上紮下了營地。城牆下到處都是屍體,血肉與泥巴混和在一起,冒着濃煙的攻城車、熊熊燃燒的雲梯,那些被桐油燒爛的,被沸水澆碎的屍體千奇百怪的挂在城牆上,一隻被燒得烏黑的手掌竭力的向上伸着,它仿佛還想爬上去。
城牆上的情景并不比城牆下相差多少,四下裡盡是血肉模糊的屍體,有些披着荊棘花大氅,有些披着青綠色大氅,到得如今,他們統統都散發着一種令人窒息的臭味。而那兩處斷牆已經完全毀了,所有的沖車與撞車在此地止步,在這裡燃燒,但是,不計傷亡的東夷人總算把它給推平了,并且将斷牆後的塞門刀車摧毀得幹幹淨淨,若是他們再來一次強攻,或許,旬日要塞便陷落了。
狂風就像凄厲的号角,肆意的在頭頂刮着,閃電就像飛舞的銀蛇,又仿佛是昊天大神手中的鞭子,盡情的鞭笞着破爛的天空,以及那苟延殘喘的要塞。漆黑的鳥尖叫着劃過天空,暴雨便在狂風與閃電最為瘋狂的時候來臨,它無情的洗唰着滿是傷痕的大地,把那些焦臭的、血腥的氣味統統蕩滌一清。
“或許,我們應該夜襲。”
太陽,天上早就沒有太陽了,也分不清是什麼時辰。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将一名已死的士兵從箭塔上劈了下來,整座箭塔都仿佛在這天地的凜威中顫抖。子車輿半躺在城牆上,凝視着那士兵的屍體沿着城牆悠悠墜落,他的臉上又多了一道猙獰的傷痕,肩甲上挂着一截敵人的血腸子,腿邊的鐵劍已經開始卷口,血水就從他的身邊蔓延開來,一灘又一灘。
“今日,他們一共發動了三次強攻,丢下了成百上千具屍體,然而,他們還有一戰之力,我們若是夜襲,或許正中他們的下懷。”
虞烈坐在一塊抛石機抛上來的石頭上,背低着烏黑的城牆,不住的喘氣。屁股下的石頭滑溜溜的,那并不是天上的雨水,而是血水,粘稠如糊的血水。一具東夷的人屍體就在他的腳邊,那屍體的肚子被剝開了,血水與肝腸灑了一地。他還記得,當這個東夷人瘋狂的撲上來時,暴怒的就像一頭野熊,不過,現在也隻是一灘爛泥,殺他的劍正拄在虞烈的手中,血紅色的劍。
“城牆已然不可守,明日再來,他們會從那兩處被推平的斷牆裡鑽進來,而我們卻沒有足夠的人手去修補它,平民與奴隸都逃光了,将士們也都餓着肚子。等到他們前後夾擊,那便是我們的末日。”豆大的雨水從天上潑下來,中年領主仰着頭,接受着雨水的沖洗,他的臉色慘白如雪,被洗幹淨後的那道傷口皮肉外翻,就像一條惡心的蟲子爬在他的臉上。
“末日,永遠也不會到來。”
虞烈拄着鐵劍站起身來,順手把絡侯那死不瞑目的眼睛阖上,他的家臣在護衛他的時候,被一支不知從哪裡飛來的利箭貫穿了脖子。放眼看去,大雨磅礴,城牆内外滾着蒸騰的水氣,而他的将士們便像一具具會行走的雕塑穿棱在這混沌的世界之中,他們有的正在救護傷員,有的正從敵人身上拔出箭矢,更有人摘下了頭上的鐵盔,面對着某具屍體,無聲的靜默。
戰争,永遠不是兒戲,不會隻有敵人死亡,而自己卻毫發無傷。
經此一戰,奴隸領主損失不小。
遠方,那一道傾斜的山染的盡頭處,敵人的營帳仿佛飄浮在水氣中,道道閃電在營地的上空抽來劈去,他們不是東夷人,卻比東夷人更為兇狠,猶其是其中的一部份東夷人,他們仿佛不知死亡為何物,又像是活着便是為了戰鬥,就是在與北狄人對陣之時,虞烈也從來沒有如此疲憊過。
是的,奴隸領主感覺到了疲憊,或許是因為終日隻能以糠皮粥度日,導緻他的體力在不斷的下降。他扭頭向城牆内看去,一股極淡極稀薄的炊煙在大雨中飄來蕩去,那是幸存下來的平民與奴隸正在熬着糠皮粥,一想到那泛着清香的稀粥,奴隸領主的肚子不聽使喚的咕咕叫起來。
士兵們開始清理城牆,有人将同袍的屍體擡下‘之’字型的牆梯,有人将敵人的屍體像扔團爛肉一樣扔到城牆下。冒着大雨的秃鹫們守在那裡,它們貪得無厭,地上的屍體已然吃不完,可是,每當有新鮮的屍體從城牆上扔下來,它們又會一窩蜂的竄上去,争先恐後的拉扯着那些屍體。
沒有人會為此而感到内疚,憐憫,在此時滾進了地獄的深淵。
這是一場秃鹫們的盛宴。
虞烈沿着城牆走向‘之’字型牆梯,他的步伐落得極慢,背後的大氅濕漉漉的滴着血水,每當路過被擡的屍體時,他都會停駐一會,默然的在心裡念上四個字‘燕人無懼’。突然,兩名士兵翻開了一堆糾在一起的屍體,老鐵匠從那一堆爛肉裡蹦出來,張牙舞爪的朝虞烈撲來,幾名士兵攔着他,老鐵匠瘋狂的吼着:“風輕夜,該死的風輕夜,你摘下鐵盔看一看啊,這都是你造的孽啊,你會受到昊天大神的懲罰,你會被詛咒至死,詛咒至死。不,被雷劈死!”時而指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時而指着天上的閃電。
老鐵匠竟然還活着?
奴隸領主在冰冷的鐵盔下露出了一絲看不見的笑容,他沒有去理會那神經兮兮的老鐵匠,也沒被天上的神雷劈死,沿着‘之’字型牆梯往下走,大氅的下擺一路拖着血水,他整個人都像血潭裡撈出來的一樣,邊走邊對他的副将說道:“多喝點粥,明天我們背城一戰,當他們即将布成陣勢時,我們騎着馬從梁上沖下去,攪碎他們,分割他們,最終讓他們倒在這道難以逾越的天塹之下。”
中年領主嗡聲道:“我們的粥已經所剩不多了。”
“全部拿出來,若是有肉,也同樣如此。”
鐵盔下的聲音有些壓抑,就像是在水裡說話一般,但是燕京之虎的身形依然挺拔,眼神堅硬如鐵。
……
“該死的,哪有這樣打仗的?我們在前面流血,被人撕成碎片,你們卻在躲在後面!!”
暴雨洗唰着營地,中軍大帳裡亂成一氣,缺了半個鼻子的具器就像一頭陷入暴怒中的獅子,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如今隻剩下一隻,另外一隻被一團爛布代替,那一身讓他引以為傲的華麗铠甲上布滿了被鈍器擊打的痕迹,其中有一道最為恐怖,兇甲深深的陷了進去,他能活下來,當真得感謝昊天大神。雒青獅同樣狼狽不堪,背後的大氅隻剩下半片,絲絲血迹從被砍爛的肩甲上透出來,他跪坐在矮案後,陰冷的看着主案後的大首領一聲不吭。
具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隻血紅的獨眼冒着騰騰的怒火,吼道:“我不服,我不服!!”
公孫一白冷笑道:“具首領,你若是不服,大可率紅楓軍團就此離去,我鬼車軍絕不強留。至于你的言語,公孫一白卻不敢苟同,若無我鬼車軍團三千兒郎拼死力戰,今日一戰不過是填屍入血海。莫非,你的另外一隻眼睛也瞎了,看不見是誰血灑城牆?”說着,騰地起身,指着具器:“這是戰争,不是市井無賴之徒的鬥毆!号令如一,令行禁止,方可百戰百勝。打仗,哪有不死人?!”
具器一時語結,日間三戰,打頭陣的是紅楓軍團與青獅軍團,鬼車軍團則在他們力洩後發動了最為強力的一擊。同樣也是那一擊,徹底的摧毀了兩處斷牆,并且成功的爬上了城牆,與守城的朝歌青騎展開了殊死博鬥。不過,具器卻自認為,若是紅楓軍團保存實力,也一樣可以給予敵人最為緻命的一擊。在他的心裡,還有一個不可為人知的念頭,那便是,鬼車軍團定然是在故意消耗紅楓軍團與青獅軍團的實力,以便在取得旬日要塞之後,立即對兩大軍團下手。
真狠哪,死亡的使者。
一想到這,具器大叫起來:“總之,我紅楓軍團傷亡過半,明日一戰,絕不為馬前卒!雒青獅,你死了麼?且說句人話!”睜大着獨眼,惡狠狠的瞪向雒青獅。
搖曳的燈光照耀着雒青獅陰晴不定的臉,他拿不準具器是在與公孫一白唱着紅白戲,還是假戲真做,然而,紅楓軍團确實傷亡過半,而青獅軍團也不例外,唯有鬼車軍團仍有八九成實力,為将來計,他不得不咬着牙齒,冷聲道:“大首領勿怪,雒某已然盡力,明日一戰,難為先鋒。”
“豈有此理……”
公孫一白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卻聽那一直默不作聲的大首領道:“三軍同心,方能齊利斷金,既然兩位首領都不願抵陣而前,那麼明日一戰,便由鬼車軍團先行一步,兩位首領押陣後來。”
“大首領!”公孫一白驚呼,露着一排白的滲人的牙齒。
“就這樣吧。”
大首領卻仿佛并未看見他的智囊公孫一白那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冷冷的看着雒青獅與具器,直到他們都低下了頭,他向那正在吞食一塊血肉的黑鳥招了招手。
黑鳥飛向他,停在他的臂甲上。
“軋軋軋。”
像是車輪輾過石塊一般的詭異叫聲響起,雒青獅與具器按膝而起,告辭離去。
大帳裡回複了安靜。
公孫一白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大首領揮了揮手制住了。
大首領抓起案上的長劍,負在背上,明亮的大眼睛逐一掃過帳中的人:抱着劍的宋讓,神情悻悻的公孫一白,肩頭上纏着傷布的雙斧手霍巡,魁梧的快要把鐵甲震破的熊戰,冷若寒冰的劍盾手姒英,黃楊長弓手田重,牛角硬弓手田立。他們也在看她,目光由狐疑化為純淨。
“你們在想什麼,我都知道,可是我很累了。而今,通往前方的路已經打開了,明天我們便離開這裡。什麼大将軍,什麼諸侯霸主,這些和我們有什麼幹系?我們為什麼要替他們賣命?我們隻替一個人賣命,那便是侯子,而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