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突然降臨,平靜的荷潭被雨水打得千坑萬點,楚舞蹲在荷潭邊的秋千上,渾身上下濕透了,黑壓壓的世界沒有風,秋千一動不動,閃電卻在頭頂咆哮,仿佛是昊天大神震怒了,正用懲罰天地的長戟,來來回回的把那漆黑的天空割得稀爛。
從秋千上斜斜的看過去,可以看到楚國的宮城,它是這個漆黑的世界裡唯一閃耀着亮光的地方,楚舞死死的盯着它,一瞬不瞬,仇恨在他的眼裡瘋狂的彙聚,然而他卻很安靜,就那麼靜靜的蹲在秋千闆上,像是一隻可憐的落蕩雞,卻是一隻想把整個世界撕碎的落蕩雞。
他的手在滴血,血水用指頭縫隙溢出來,滴在地上,很快又被雨水淡化,他的袍子從秋千闆上垂下來,拖在地上,被肮髒的泥水所糟踐,原本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也被狂風暴雨揉亂了,幾縷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從荷潭裡冒出來的水鬼,滴着血水的水鬼。
“昊天大神啊,如果你能聽見我的心聲,就讓楚連下地獄吧,如果你不能讓他下地獄,那麼,就把我扔進地獄裡吧。”
拳頭捏得更緊,鋒利的小劍把掌心割得稀爛,血水一股一股的往外直冒,他卻感覺不到痛楚,唯有咬牙切齒的仇恨。
阙兒被奪走了。
就在他像一隻辛勤的小蜜蜂,緊鑼密鼓的忙來忙去,自認為已經在楚連的頭頂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的時候,他的父親,楚國的萬乘之君一記悶拳打在了他的兇口,那最為脆弱的地方,在這始料未及的一拳之下,他連反抗都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看着一群血鳳衛像風一般刮進這個小院,從熱騰騰的被窩裡把他心愛的女人拉出來,塞進馬車裡,頭也不回的奔向宮城,而他才剛剛享受過她的溫柔,那甜膩如蜜般的溫柔。
“殿下,殿下救我……”
“殿下,殿下啊……”
嬌嫩而殷切的呼聲響在耳邊,掩蓋了風聲雨聲,眼前則浮現出讓人撕心裂肺的一幕,他看見了一團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壓在阙兒那雪嫩的身體上,肆意的馳騁,瘋狂的獰笑。他想閉上痛苦的眼睛,可是眼皮卻不聽使喚的硬撐着,像是有根刺正抵上眼皮與下眼皮,讓他清晰的看着,什麼是魔鬼,什麼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楚連!!”
終于,呆坐在秋千闆上整整一日的楚舞從骨頭裡發出了一聲吼叫,那叫聲無比黯啞,像是鐵劍刮着鐵盾,令人聽上去牙齒打顫,渾身痙攣。
玉石兔子卧倒在渾濁的泥濘裡,它的一隻耳朵斷了,無情的風雨正在拍打着它,楚舞抓着纖繩,艱難的從秋千闆上站起來,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宮城的方向,從秋千上跳下來,不想卻因蹲了一日,手腳早已麻木,“撲嗵”一聲,栽倒在泥濘裡。
武士們看見他站起來,齊齊的松了一口氣,又見他摔倒,紛紛趕過來,想要扶起他。楚舞面朝下,揮了揮手,武士們擔憂的後退。
他躺倒在泥坑裡,泥坑上冒着汩汩的水泡,那是因為他正在劇烈的喘息,被血浸過的泥水有些鹹,他竭力的從水坑裡擡起頭,掙紮着坐起來,然後大口大口的喘氣,臉色慘白若死,過了一會,他咬着牙齒想站起來,試了幾下,未能成行,于是,他裂着嘴巴慘然一笑,慢慢的向廊上爬去,途經那隻玉石兔子,他把它塞進冰冷的懷裡,連那隻斷裂的耳朵也沒放過,一路往前爬,一路滴着血。
等他終于爬到了幹淨的廊上,武士們捧來了熱騰騰的姜茶,他一口氣喝了個幹幹淨淨,又一把抹幹淨嘴角的血液,他的嘴巴爛了,被牙齒咬爛了。
美麗的侍姬想要把他扶到那溫熱的浴桶裡,他粗暴的揮開侍姬的手,惡狠狠的看着她,吓得那侍姬花容失色,一頭拜倒在地上,直呼:“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我為什麼要殺你?你隻不過是披着美豔人皮的木頭而已!”
楚舞冷冷的笑着,吸了幾口氣,跌跌撞撞的朝浴桶走去,這個侍姬是楚連賜給他的女人,從頭到腳無一不美,然而,她卻不是阙兒,那個魔鬼奪走了我的阙兒,魔鬼就是魔鬼,根本就不是人,隻會在我的頭頂羞辱我,毀滅我所擁有的一切。
楚舞用力的搓着身體,搓得渾身通紅如血,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這身皮囊割下來,扔還給那個魔鬼,可是他并沒有那麼做,因為他得活着,隻有活着才能把恥辱加倍的奉還。
洗了個澡,又吃了點東西,力氣回到了身上。
楚舞跪坐在廊上,身上穿着幹淨而溫暖的衣裳,内心卻是冰冷如死。武士們伫立在廓下,傾盆大雨沖洗着他們身上的鐵甲。
“把她關起來。”
“諾。”
楚舞指了指匍匐在地上顫抖的侍姬。武士長猶豫了一下,堅定的執行了他的命令。随後,楚舞将那柄小劍放在案上,劍上還染着他的血,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照亮了案上的劍,綻射出妖異的光芒。
“拿着它,把人帶來。”
“諾。”
武士長捧着小劍離去,一幹武士退向閃電照射不到的四面八方,院子裡空蕩蕩的,隻剩下楚舞一人,雨水打在秋千闆上,發出‘噼噼卟卟’的聲音。
楚舞面無表情的坐着,直到他看見了一盞燈籠。
狂風歇了,暴雨也停了。
空氣裡盡是潮濕的泥水味。
燈光越來越近。
依然是那盞微粥的燈光,依然是那個黑衣女人,依然穿着那雙精美的紅色的鞋子。
她走到廊上,在楚舞的對面坐下來。裙子的下擺被泥水打濕了,她伸出皓潔如雪的手,攬起裙角,當着楚舞的面擰着泥水。動作很自然,也很輕柔,仿佛她所面對的不是齊國的世子殿下,而是一個至親的親人。然而,是親人便不應該把臉藏起來。
“你怎麼來了?”楚舞冷冷的問。
“你快死了,我不得不來。”
她專注着擰泥水,聲音很平靜,微弱的燈光照着修長的手指,污水從指縫滴向地面,一竄又一竄。
楚舞看着那雙手,小時候,就是這雙手牽着他,安撫他,給他帶來溫暖,讓他不再害怕,可是今天,這雙手卻再也不屬于他,而是屬于一個魔鬼。
“該下地獄的是魔鬼,而不是我。”楚舞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無比陌生。
黑衣女人擰幹了裙角,把燈籠閣在案上,照着楚舞的臉,那是一張失血過多的臉,沒有半點人色,她搖了搖頭:“小舞,你是鬥不過他的,你所做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那麼可笑。罷手吧,小舞,就像你說的,他是沒有人性的魔鬼,而你卻是人,一個人怎麼可能鬥得過魔鬼?”
楚舞沒有說話,倔強的仰着下巴。
黑衣女人的眼睛閃了一下,難言的痛楚一閃而逝,她猶豫的伸出手,想去撫一撫他的臉頰,可是卻頓在了半途,他已經不是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倔強的小男孩了,而她也再也回不到從前。
楚舞卻在這時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驚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扯,不想卻因此激怒了楚舞,他猛地一拉,将黑衣女拉在案上,碰倒了燈籠,火苗騰地竄起,照着楚舞的臉,異常可怕的臉,雙眼血紅。
“小舞!”她驚叫。
誰知,不叫還好,一叫楚舞更是怨怒滔天,他站起身,把她從案上拉起來,她站不穩,歪歪斜斜的往他懷裡倒,他趁勢抓着她纖細的腰,一把扛起她,大步朝屋内走去。
“小舞,小舞……”女人壓低着聲音嘶叫着。
“你說得對,他是魔鬼,沒有人性的魔鬼,他帶給我無盡的羞辱,那麼我便還給他。”
“哈哈哈,我是魔鬼,魔鬼……”
楚舞瘋狂的大笑,他把黑衣女人重重的扔在床上,紅着眼睛撲上去,手忙腳亂的把那雙令人憎惡的紅鞋子扯下來,狠狠的掼在地上,然後,再次撲下去,死死的壓着她。
“小舞,小舞,放開我,放開我,你不能這樣,不能學他……”
女人一邊哭一邊拼命的掙紮,盡管有那零亂的鬥笠遮掩,楚舞看不見她哭泣的樣子,可是他也根本不想看見她的樣子,在他的心裡,她已經死了,自從她穿上那雙紅鞋子就已經死了!
黑色的衣裳被他撕碎了,潔白如雪的身體顯露出來,像阙兒那樣嬌嫩,楚舞感覺整個人都快瘋了,那是興奮與複仇的血液在滾蕩,他閉着眼睛,一頭紮上去。
就在這時,身下的女人卻不再哭鬧,也不再掙紮,她扯掉了鬥笠與面紗,定定的看着他。
“看着我的眼睛,看清楚我的樣子,小舞,你不是魔鬼。”
女人的聲音很溫柔,她擡起頭來,捧着楚舞的臉頰,溫柔的吻了他一口。
“魔鬼,魔鬼。他就是一個魔鬼!”
楚舞大吼了一聲,倉惶失措的逃下了床,逃離了她的目光,他踉踉跄跄的奔到院子裡,冷風吹來,渾身上下都在發抖,可是他卻感覺不到寒冷。
“殺了他,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楚舞捧着腦袋,痛苦的蹲在地上。過了一會,那雙紅色的鞋子走到了他的面前,修長的影子被燈光投在地上,她蹲下身來,穿着楚舞的衣裳,捧着他的臉,一字字的告訴他。
“時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