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信子已經霸占了這裡,它們妖娆的綻放着,那些跪在門口的宮女有些正在凝視着花朵,有些卻在輕輕顫抖,仿佛很害怕。确實讓人恐懼,因為在這棟宮殿的外面,豎着一排森然的鐵戟,在那些鐵戟的戟鋒上插着一顆顆頭顱,無一例外,這些頭顱的原主人都失去了雙眼,他們臨死之前的尊容很難看,大張着嘴巴,無聲的呐喊,比那流着綠色眼淚的雕塑還要猙獰。
這是一個正在滑入深淵的國度。
燕十八從《芳阕殿》裡走出來,隔着滿院的血信子看着那些猙獰的頭顱,他的護衛與老師寸步不離的緊随其後,當然,這位老師并不是床上躺着的那一位,床上躺着的是一個瘋子,或者說是一位瘋狂的國君,而他偏偏還享有仁厚之名。
當他們繞過那雄偉而醜陋的雕塑時,燕十八的老師車敬輕聲說道:“恐懼并不是敬畏,隻有智慧與仁愛才會赢得人尊敬,我的侯子,我們應該立即起程,離開這裡。”
墨家子弟讨厭殺戮,他們崇尚着仁愛,但他們同時也知道,仁愛并不能使這個已經混亂的天下平靜下來,于是,他們積極的投身于天下,奉獻自己的智慧,兼相愛、交相利,達到非攻的目的。
燕十八沒有立即回答自己的老師,他凝視了一會那瞎眼的雕塑,向宮城外走去,邊走邊道:“我的老師,宋國沒有欺淩安國,為何安國卻仍舊如此恐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車敬怔了一怔,答道:“欺淩無處不在,不是單一的宋國,而是整個天下。強國恒強,弱國恒弱。安國以弱國之勢,仰望天下,自然會恐慌。”
“是嗎?”
燕十八笑了一笑。
車英卻在一旁反駁:“強者恒強,弱者恒弱,這是天下不變的道理。為使恐懼與殺戮消失,唯有強大的力量。故,兵家有言,國之大事,大戎在祀。力量終将戰勝一切。”
“力量也需控衡,不然便是殺戮與恐懼的蔓延。”
車敬同樣在反駁自己的兒子,他們一個是兵家一個是墨家,就像矛與盾,幾乎每一天都在争吵着同樣的問題。燕十八已經聽夠了,他微微一笑:“君父召我回國,可我卻有些留戀少台了。”
“侯子,不可。”
這下,争得臉紅耳赤的父子二人異口同聲。
車敬沉聲道:“侯子,少台并非久留之地,我們應該立即趕回燕國。”
車英也道:“由燕京而來的信是密信,并沒有使者,君上做出這樣的安排,目的何在,不思也知。侯子,我們需得連夜離開少台,經由泰日峽谷穿過宋國,直抵燕京。這一路上,我們會降下玄鳥大旗,侯子會化身為鄭國的商人,我們的行蹤會悄無聲息。”
是的,他的護衛與老師已經為他拟好了回國的路線,或許,他們已經拟好了許多年,但是燕十八還是不敢肯定,甚至是不敢相信,君父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召回去,我不是一個傻子麼?膽怯而又懦弱的傻子。君父不是說,燕國不需要膽怯的人麼?難道,這些都是謊言?
車敬見燕十八沉思,他卻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這位老墨家神色凝重起來:“侯子,大事為重,切切不可為兒女私情而誤國事啊。”壓抑的腔調有些聲嘶力竭。
“兒女私情?”
燕十八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他的老師猜得沒錯,若說在這充滿恐慌的安國,還有什麼是值得他去留戀的,還真是兒女私情,隻不過,他心中的那個人卻未必知道。姬靈兒,上左大夫姬英之女。世人都說,安國最美的不是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而是花叢中的姬靈兒,她的美更甚于春起夏藏的桃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無刻無刻不在綻放着自己的美麗,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姬靈兒甚至比那被孔夫子驚為天人的蔡國第一美女蔡宣還要美,恐怕與大雍的那位女公子不相上下。
蔡宣長什麼樣,燕十八不知,那位号稱天下第一美女的大雍女公子是何模樣,燕十八也不知。他隻知道,姬靈兒的确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她的眼睛是那般的清澈,聲音如百靈鳥一般好聽,若說這個天下還有什麼是純粹而幹淨的,那必然就是姬靈兒的笑容。
“侯子,等回到燕國,待到大事之後,侯子大可遣人來造訪安君與上左大夫,諒他們也不敢拒絕侯子的好意。”車英與其父不同,他隻會想出解決的辦法,而不是一味的勸燕十八,在這位兵家子弟的心裡,力量最為重要,隻要燕國足夠強大,那麼還有什麼是不能做到的呢?即便是大雍的女公子,或是朝歌城裡的王女,那還不是任由強大的燕君取索。
“唉。”
燕十八看着車英,竟然幽幽的歎了一口氣,他轉身朝宮門外走去,跨上那早已等候在外的馬車,吩咐跟上來的車英:“去城外,望淵山。”
望淵山上有忘淵亭,站在亭裡可以将數十裡花海盡收于眼底,上左大夫之女姬靈兒極喜桃花,每當桃花盛開的季節,她必然會來到山上,一邊放風筝,一邊将那清脆的笑聲撒落這個人間。因此,桃花盛開之時,她也成了少台城的一景。但凡聽見她笑聲的人,都會情不自禁的駐足在那山下,看着那大紅色的身影與天上的風筝,或許,他們都希望成為那天上的風筝,被她牽着,為她所眷顧。隻不過,這樣的念頭卻隻能想想而已,上左大夫對姬靈兒愛若珍寶,接二連三的拒絕了陳侯與召侯為各自的兒子求親,也不知他到底想将女兒嫁給誰。
來到望淵山下,燕十八也隻是遠遠的看着。并不是因為那一排排的護衛攔住了他,而是因為有些美麗的事物與人,隻可遠觀,不可亵玩。
風筝高高的飛揚在天上,那脆嫩的笑聲伴随着風筝而起伏,燕十八坐在馬車裡,把窗格推開。三月的風不冷不熱的撲了過來,他卻捏着拳頭咳嗽起來。車英遞過來珍貴的小藥罐,燕十八用細長的銀匙取了一些藥液,用舌頭把那碧綠如珠的藥液舔幹淨後,走了下馬車,向山上走去。
燕十八想,今天,在離開安國之前,我應該去見一見她,隻是仔細的看上一眼。或許,等我再次回來時,身上已經沾滿了權力、地位、陰謀、詭計等等諸多肮髒的事物,那就再也沒有勇氣站在她的面前。更何況,我還會回來麼?
上山的道路落滿了陳年舊葉,踩上去不松不軟,車英一直走在燕十八的身旁,保持着警惕。
山道上站着兩排甲士,他們狐疑的看向燕十八。
“我……”
燕十八走上去,想要說什麼,臉上卻腼腆一紅,說不出來。
“見過燕侯子。”那群甲士向他行禮,并讓開了上山的道路。
燕十八臉上更紅了,仿佛受不了這三月的風一般,他緊了緊肩上的大氅。漸行漸近,笑聲越來越清晰,他已經可以看見那個嬌小的身影正奔跑在風中,心跳開始加快,腳步也零亂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從八角涼亭裡站起身,高聲喝道:“來者何人,止步。”
“我是……”燕十八手足無措。
“咦,是你。”涼亭中的人對燕十八的到來很是驚奇,他歪頭打量着燕十八,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容。這是一個年輕人,十六七歲年紀,長得有略微有些胖,一笑起來,那兩隻眼睛便眯成了一條縫,燕十八認得他,他是姬英的幼子姬傅。
燕十八捏着拳頭咳嗽了一聲,說道:“我,我來看看。”
“看什麼,看風景麼?”那人斜挑着眼。
燕十八沒有說話,也不敢看向那團正奔跑着、歡笑着的紅火人影,他抓着袍擺走入涼亭中,故作鎮靜的望向北方。那人走到他的身旁,向極北之境望去:“聽說燕京很冷,每逢八九月便會下雪?”
“是的,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的撒,放眼看去,萬裡山河一片白。”燕十八嘴裡說着話,眼角卻飛快的向那正在放風筝的女子看去,可是他的位置沒有站好,目光被一株古柏樹給擋住了,隻能聽見那婉轉如鈴的笑聲。
那人道:“四哥走時,我想把我最心愛的女人送給他,讓她替四哥鋪床疊被暖被窩,四哥卻不肯收。如今,再過幾個月燕京就要下雪了,也不知道四哥在那裡會不會冷?四哥,你後悔嗎?”聲音很低,仿佛是說給燕十八聽,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燕十八聽得一怔,扭頭看去,隻見這略胖的年輕人眼角含着淚,而他卻倔強的不肯讓那淚水掉下來,就見他擡着頭說道:“四哥答應過我,會活着回來,每年三月我都會在這裡等,我相信,四哥絕不會食諾,他一定會回來,你信嗎?”
你的四哥已經死了,他不會回來,燕十八想這樣回答他,但是嘴裡說出來的卻完不一樣:“我信。若是他回來,你還會把最心愛的人或物與他分享嗎?”
說完,燕十八定定的看着姬傅,他的嘴角翹了起來,帶着詭異的笑容。那年輕人迎視着燕十八,他讀出了燕十八笑容中的審視含意,認真的想了很久,重重的點了點頭。
“會。”
“傅弟,你在和誰說話?”這時,一個無比清嫩的聲音響起,随即,斜長的影子從涼亭外面透了進來。
燕十八臉上唰地一紅,低頭盯着那影子,看着它漸漸的離自己越來越近,他不敢擡頭,渾身都在顫抖,嗡聲道:“我,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那個風即吹倒的燕侯子。去年,你走到半山坡,不就被一陣風給刮跑了麼?格格格。”
那女子嬌聲笑起來。
“哈哈。”姬傅也放聲笑起來。
燕十八一張臉漲得绯紅,擡起頭來時,臉上帶着傻傻的笑容。
……
景泰二十九年春。
這一年的春天,妖星臨空,不論是桃花還是梨花都開得格外濃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