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裡?”
“地獄。”
“我還沒死?”
“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柔和的陽光翻過窗棱射在床上,姬烈躺在床上,渾身上下纏滿了傷布,那些傷布綁得極是結實,就連轉動一下脖子都是極為困難,乍眼一看就像是隻圓滾滾的蠶子。蒯無垢坐在窗下,一邊飲酒一邊哼着不知名的歌兒,陽光照耀着他頭上的玉冠,雪白的衣裳上沾了幾團血迹,宛若朵朵梅花,他的神态很是惬意,喝一口酒,唱一句歌,還會把姬烈瞄上一眼,至于那眼神,頗是複雜。
大火鳥趴在牆角的草堆裡,見姬烈醒來,擡起頭朝着姬烈‘咕咕’的叫着。
姬烈奮力轉動脖子看向它,可憐的大火鳥啊,居然也和姬烈一樣裹滿了傷布,脖子上的毛也被剃光了,神情萎靡,狀若一隻落湯雞。在那草堆上有一條彎來扭去的大毒蛇,色彩斑斓,看上去很是美味。大火鳥伸嘴去啄那蛇,要是在以往,鐵定是一啄一個準,可是現在,它接連啄了幾下都沒把那蛇啄死,那蛇原本很是害怕,一直想逃走,見它啄不死自己,竟然橫起心來與它博鬥。悲哀的大火鳥啊,現在竟然連條蛇都啄不死,還被蛇給纏住了脖子,它的嘴裡不住的冒泡泡,恨不得立即撞牆而死。
“唉……”
蒯無垢歎了口氣,走到草堆旁邊,一劍刺向那條大毒蛇,動作幹淨利索,這一劍正中七寸,那蛇挺了兩下,身子軟了下來。蒯無垢把劍一拉,将蛇膽挑了出來,扔在大火鳥的面前,然後又回到窗下坐了飲酒。
“神鳥落難不如雞啊。”蒯無垢哈了一口酒氣,陰陽怪氣的說着。
“咕咕。”
大火鳥看着面前的蛇膽委屈的叫了一聲,它不想吃嗟來之食,可是肚子确實很餓,就連叫聲都是有氣無力,于是,它飛快的把蛇膽吞進肚子,然後把腦袋埋在翅膀下面,看樣子很是羞愧。
姬烈想從床上坐起來,剛一挺腰,腰上就傳來針刺般的痛楚,肩頭上與背上也同樣如此,疼得他冷汗直冒,眼泛金星。
“如果你不想死,還是老老實實的躺着吧。”蒯無垢飲了一口酒。
“咕。”大火鳥從翅膀下伸出頭來,朝着床上的姬烈叫了一聲,還點了下頭。
“戰事如何?”
姬烈躺下去,腰背上的骨頭互相磨擦着,疼得他把牙齒咬得格吱格吱響。身上至少有七八處傷,有些深入骨頭,有些隻是皮外傷。
蒯無垢道:“魚羅夫逃了,圍城之虞已解。”
“是你救了我?”
姬烈想起來了,在他意識越來越沉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了蒯無垢,蒯無垢騎着一匹跛腳馬從他的身旁躍過,身後跟着兩百名赤炎劍士。不過,那時姬烈以為隻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覺。
“你不必謝我,反正你也不會謝我。”
蒯無垢不是姬烈的家臣,也不是姬烈的武士,他和姬烈的關系很是微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随心而為,所以,他從來不居功,也不邀功,隻是用那雙審視的眼睛瞅着姬烈,好像想把姬烈剖開來,看個清清楚楚。
姬烈閉上了眼睛,汗水浸透了身上的傷布,漸漸的冷下來:“魚羅夫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是一個逃兵,一個逃兵想的自然就是活命。陳侯也不是傻子,你占據着景城就可以威脅到他的糧道,他當然會想盡千方百計來拔掉你這根眼中刺,肉中釘。而恰好的是,你不僅擋住了陳侯的路,也擋住了魚羅夫的路,倆個陷入絕望中的人,當然會和你拼命。”蒯無垢慢條斯理的說着。
姬烈點了點頭,魚羅夫如果要去齊國,那麼隻有兩條路,一條是經由大雍進入齊國境内,然而,若要走那條路就必然得經過宋國的關城,魚羅夫既然已經逃了出來,當然不會再走回頭路。另一條則是沿着杞山穿過無澗峽,經由魯國入齊國,而景城恰好就在這條必經之路上。
“可惜沒能殺了他。”
姬烈的臉上也裹着傷布,冷汗浸濕了傷布,流進了眼角,微微有些疼,可是他卻一眨不眨。
“可惜?一條喪家之犬用得着可惜嗎?”
蒯無垢冷笑道:“你倒底和他有什麼仇?值得你以命博命。這一次要不是你命大,你就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是沒有資格談可惜的。”
姬烈沒有說話,他在心裡回答自己,不共戴天之仇,不論魚羅夫是不是喪家之犬,不論他身在何地,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他,用劍抵着他的背,把劍鋒往骨頭縫隙裡戳。讓他領會一下那種痛苦,讓他恨不得立即死去。
“你是不是認為自己是個英雄?”
蒯無垢等了一會,見姬烈不說話,騰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床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姬烈:“殷王是個英雄,卻被武英王砍了腦袋,如今連骨頭都已經爛成渣了。白狼王也是英雄,最終,他被敵人打敗了,又被自己的族人抛棄。到了現在,誰還會記得他們?曆史是由勝利者來書寫的,而要想獲得最終的勝利就必須得一直活着。一隻螞蟻的生與死無關重要,但是姬烈你的生死卻關系着許多人,看清楚了,是許多人。”
姬烈仍然沒有說話。
許是喝酒喝得太多了,蒯無垢也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姬烈閉着眼睛道:“如果再來一次,我仍然會那樣做。這和是不是英雄無關,他是我的仇人,我必須得殺了他。”
蒯無垢道:“殺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君王一怒,龍蛇起陸。姬烈,你有沒有想過,你倒底想要什麼?你在旬日要塞和人拼命,那時還可以說是為了活着不得不去拼命,你在回風鎮與山賊大王們拼命,那時也可以說是為了生存與将來。但是現在,你的所作所為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愚蠢,蠢得不能再蠢。人死不能複生,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越說越激動,脖子都紅了起來。
姬烈沉默了,不再說話。
蒯無垢說了很多話,口有些渴,舉起酒壺飲了一氣,誰知卻越飲越渴,還把他嗆着了,不停的咳嗽着。大火鳥正在偷偷的吃大毒蛇的内髒,聽見動靜,擡起頭來看向他。蒯無垢瞪了大火鳥一眼,大火鳥趕緊又把頭埋在翅膀裡面,仿佛在說,老子沒動,老子沒吃。
蒯無垢又歎了一口氣,長長的一口氣。
姬烈在床上躺了七天,第八天的時候終于可以下地了,在此期間,蒯無垢和殷雍每天都會來看他,蒯無垢每次都會一邊喝酒一邊教訓他,口氣時軟時硬,無非是在告訴姬烈,你不是一個匹夫,而是一位王者,至于我蒯無垢,那是鬼谷先生的傳人,我當然不會看上一個匹夫,因此,你絕對不能是個匹夫,就算現在是匹夫,你也要學着成為一位王者。對此,姬烈一直保持沉默,并不是他羞愧于心,而是因為他知道蒯無垢是在真心待他,盡管蒯無垢每次都會揮着袖子,怒氣沖沖的離開,好像随時會棄他而去一樣。至于殷老先生,他和蒯無垢不一樣,從來都不會責怪姬烈,隻是淡淡的看着姬烈,向姬烈回禀着景城内外的大事小事,雖然他已經替姬烈做出了種種決定,但是卻會事無大小的告訴姬烈。對此,姬烈仍然保持沉默,他開始思考,或許我真的會走上一條不歸路,不,準确的說已經走在這條路上。
太陽升起來了,大火鳥從草堆裡蹒跚而起,姬烈解開了它翅膀上的傷布,它彎過頭來撕磨着姬烈的兇膛,在大火鳥的眼裡,不管他是一個匹夫還是一位王者都無關緊要,隻要他是姬烈就好。
大火鳥飛了起來,朝着天上的太陽紮去,脖子上的傷布格外顯眼。
姬烈站在門口看它越飛越高,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又走回屋子裡,在兩名士兵的幫助下穿上鐵甲,仍然是那套精美的铠甲,上面的凹痕已經被鐵匠敲平了,裂縫也被補好了,穿上後顯得身材挺拔,英姿飒爽。當然,臉色還是蒼白如紙。原本,他應該在床上再躺些日子,可是他躺不下去了,因為除了匹夫與王者,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欠債者。
姜離是他的債主,那債務比這身铠甲還要沉重。蒯無垢率着兩百名赤炎劍士沖跨了魚羅夫的萬人大軍,盡管那裡面大部份都是農夫,稱得上精銳的隻有兩三千人,然而,那是長着腳,拿着武器的一萬人,而不是一萬頭待宰的豬。經此一事,足以證明赤炎劍士的強大,整個大雍也不過八百赤炎劍士,而姜離一次性的就借給了他兩百人。
“她還給了我一顆寶石。”
臨走時,姜離給了姬烈一個東西,那是一顆璀璨的綠寶石,現在那顆寶石就躺在姬烈的兇口,有意無意的提醒着姬烈,他欠着一屁股的債。
“命運可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
姬烈翻上馬背,摸了摸兇口,因為铠甲的阻隔,他并不能摸到那顆寶石,但是卻可以感覺到它的熱度,那是一顆帶着暖意的寶石,與另一顆寶石放在一起,至于另外的一顆,那是一顆寒涔涔的寶石,兩顆寶石長得一模一樣,一冷一寒,兩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