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的門大開着。
老鐵匠柱着木棍,單腿蹦上了矮凳,動作是那般的顫顫危危,在月光的掩映之下,透着幾許滑稽而悲涼的意味。
他把一盞細嘴油燈挂在門上,微弱的燈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把他那佝偻的影子拖灑在門口的街道上。在門上挂燈是鐵丘的風俗習慣,據說,這樣挂燈可以将已死親人的魂魄招回來。
這是一盞引魂燈。
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兒子鐵丘黎。
挂了燈之後,他并沒有立即跳下矮凳,而是舉目向那灰蒙蒙的世界看去。夜風吹來,跳動的燈火像鬼影一樣彎來繞去,油燈上的煙就像是一條會變化的黑蛇,時而纏着他那張坑窪不平的臉,時而又爬上他那隻剩下一條縫的眼睛。常年在煙熏火燎之下打鐵,他的眼睛早已處于半瞎的狀态。所以,盡管挂了燈,外面也有着稀疏的月光,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他仍然看得極為專注,幹枯的嘴巴也在輕輕的蠕動,仿佛正在呼喚着什麼。
“老鐵,你的兒子已經死了。”
鐵匠鋪的外面是一條巷子,巷子裡鋪着青石闆磚,有條人影從巷子口鬼鬼祟祟的冒出來,緊接着,從那人影的身後陸陸續續又走出幾個矮小的身影,他們就像一竄螞蚱一樣走到鐵匠鋪門前,為首那人擡起頭來,凝視着矮凳上的斷腿老鐵匠。
“是啊,我的兒子已經死了,為了功名與富貴,他讓鐵丘氏絕了後。”老鐵匠彎着腰咳嗽起來,地上那斷了腿、柱着木棍的影子,就像地獄裡魔鬼一般猙獰恐怖。
沉默了一會。
那人道:“我來尋點東西。”
“你也要逃了麼?你帶着妻兒,又能逃到哪裡去?”
“正是因為我有妻兒,才不得不離開這裡。該逃的,不該逃的都已經逃了,旬日要塞是守不住了,我得為他們着想。”
“你去挑吧,看中什麼,就拿走什麼。”
老鐵匠并沒有看那正仰視着他的人,他的目光飄忽不定,好似在這凄冷的月下搜尋着他的兒子,準确的說,是在等待着他兒子的魂魄被引魂燈招來。他打算就這麼一直站着,或許會等到旬日要塞陷落的那一天,那樣,他就可以去地獄裡教訓那個不聽勸阻的兒子了。想着,想着,他握住手中的木棍,用力的向虛無的空氣擊打起來,嘴裡罵道:“叫你别去,你偏要去,叫你别去,你偏要去。”
如同夢語一般的詛罵。
鑄劍的爐火早已熄滅,與老鐵匠的心血一樣,死得幹幹淨淨。往昔挂滿了劍胎、戟胎,以及各種盔甲的鐵匠鋪裡,如今空空無也。那人領着一家老小細細的在鋪子裡轉了一圈,卻一無所獲,反倒是他那年方五歲的小兒子從後院裡撿到一柄殘劍,那劍破爛的不成樣子,劍刃中折斷,刃口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豁口。
面黃肌瘦的小男孩把那柄斷劍像寶貝一樣捧在懷裡。
手裡提着一柄彎刀的大人揉了揉他那亂糟糟的頭發:“你拿柄斷劍幹什麼?”
小男孩擡起頭,答道:“用來殺東夷強盜,和兄長一樣。”
“兄長?你的兄長已經死了。”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說道,臉上的悲傷濃的就像那門上的燈煙。
女人從冰冷的土竈裡翻出了半塊散發着馊味的冷馍馍,用一塊爛布小心翼翼的把它包起來,那顫抖的手就像幹枯的雞爪子。乖巧而懂事的小女兒則把後院裡晾着的那張蛇皮取了下來。男人看着這冷清如死的鋪子,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他提着手裡的殺豬刀,朝着老鐵匠揮了揮:“老鐵,你的狗呢?”
“死了,都死了。”老鐵匠面朝着東方,揮舞着手中的木棍,嘶啞的聲音極其難聽,經過一番激烈的擊打,動作也慢了下來。
男人眼裡流露出不忍,看向自己的女人。
女人緊緊的捧着那半個冷馍馍,眼裡好生一陣掙紮,終是說道:“鐵大叔,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吧,留在這裡隻有死路一條,逃到外面,興計還能活着。”
男人也道:“是啊,老鐵,人死不能複生,小鐵已經死了,可是你得活下去。”
“鐵丘氏終于絕後了啊,絕後了。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快走!!”
說着說着,老鐵匠就像一隻陷入絕境的野狗,突然爆怒,他從矮凳上跳下來,舉着木棍朝男人打去。男人用殺豬刀架住木棍,稍一用力,便将老鐵匠推倒在地。此刻,老鐵匠仿佛已經迷失了自己,他挪着一條獨腿,掙紮着想要站起來,但是卻徒勞無功,他在地上扭來扭去,就像一條惡心的蠕蟲。
“老鐵,你瘋了麼?”男人喝道。
“瘋了,瘋了,你們都瘋了。”
老鐵匠竭力的擡起頭,瞪大着又紅又腫的眼睛,突然又裂嘴大笑:“哈哈,你們都逃了,偷走了我的狗,偷走了我的家什,也偷走了我的兒子。你們都會死外面,統統死在外面。”獰笑起來。
“走吧,他瘋了。”女人拉着一雙兒女,膽怯的靠向男人。
男人凝視了老鐵匠一會,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提着殺豬刀,引着妻兒走出了鐵匠鋪。遠遠的看去,他們就像一群老鼠,倉皇逃離死亡的老鼠。
人盡去了,鐵匠鋪裡又恢複了死一般的靜。
老鐵匠就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一陣風吹來,爐竈上的灰塵随風飛舞,挂在門上的引魂燈妖異的閃動。迷迷糊糊間,老鐵匠仿佛看見了小鐵匠,他正在爐竈旁邊鑄劍,那古銅色的肌膚,那滾動的汗水,以及那稚嫩而真誠的笑容。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黎兒,是你麼?你别怕,過來,我不打你。”
“黎兒,黎兒……”
老鐵匠扭着脖子,朝着那跳動的燈火伸出了手,他的姿式極為怪異,就像是一條正在不住絞緊的麻繩,不過,他臉上的猙獰與瘋颠卻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溫和的笑容。
“軋,軋軋。”
詭異的聲音響起,一隻黑色的鳥飛入了鐵匠鋪。它停在爐竈上,睜着麻豆大的眼睛,注視着老鐵匠。老鐵匠仰頭微笑着,像條蛇一樣蠕動到爐竈旁,抓着坑窪不平的竈壁,使出渾身力氣爬起來,向它伸出手,溫柔的呼喚着:“黎兒,黎兒……”
“軌。”
黑鳥驟然展翅,像黑色的流星從老鐵匠的頭頂竄過,直奔後院而去。老鐵匠怔了一下,臉上卻露出更為笃定的笑容,肯定是黎兒,他回來看我了,他還在,鐵丘氏便沒有絕後,沒有絕後。該死的功名,該死的富貴,把我的黎兒變成一隻黑不溜湫的鳥。
老鐵匠向後院追去,失去了木棍的支撐,可是他的速度卻并不慢,仿若回光返照一樣,蹦着一條獨腿。
黑鳥停在後院的樹上,冰冷的月光照耀着它,它伸展着翅膀。
老鐵匠仰頭看去,隻覺得那翅膀仿佛将月光都遮閉了。而這隻純黑鳥的鳥一邊啄食那樹枝上已被風幹的蛇膽,一邊無比冷漠的看着老鐵匠的眼睛。
“黎兒。”老鐵匠向它再次伸出了顫抖的手。
“軋!”
猛然,黑鳥的爪子在樹枝上一蹬,快若閃電的撲向老鐵匠,那彎長的嘴喙的目标是老鐵匠的眼睛。老鐵匠愣愣的看着它撲來,一個莫名的念頭突然湧入心中,這是鬼車鳥啊,原來,它不是我的黎兒,而是死亡的使者。“唳!”就在此時,又破又爛的小院上空驟然一黑,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從天而降,龐大的身影籠罩着老鐵匠與黑鳥,仿佛末日來臨。
“軋軋軋。”
黑鳥尖聲叫起來,叫聲無比凄厲,就像是一把鐵勺在心頭來回的刮來刮去,而它的身影則比方才撲擊老鐵匠更快,宛若一道黑色的流光,險之又險的避過大火鳥那尖利如劍的長嘴,頭也不回的向茫茫的月空逃去。
“咕咕。”大火鳥收籠了碩大無朋的翅膀,并沒有去追那黑鳥,它睜着血紅如火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老鐵匠。
“真,真的是一隻怪鳥啊。”老鐵匠喃了一句,仰天倒在地上。
“咕。”大火鳥邁着将軍步,走到老鐵匠身旁,偌大的黑影将老鐵匠罩的死死的,它低下頭去,伸出嘴喙碰了碰老鐵匠的臉,見老鐵匠還沒有死,歡快的叫了一聲。然後,它抖了抖頭上猶如長長的盔纓一般的逆羽,正準備引頸尖嘯一聲,突然之間,它卻仿佛發現了什麼,扭頭向鋪子前院看去,下一個瞬間,它的眼斂飛快的閃動了一下,“咕咕”一叫,沖宵而起。
而此時,虞烈與子車輿走到鐵匠鋪門口,恰好看見沖天而起的大火鳥。
“誅邪!”奴隸領主情不自禁的叫了一過,然而,大火鳥卻沒有回應他。
“你就不應該趕走它。”子車輿的目光追随着大火鳥消失在遼闊而清冷的天邊,聳了聳肩。
這時,鐵匠鋪門上的油燈被風驚了,那微弱的燈光竟然發出了一絲火嘯,“嘶嘶”作響。
虞烈皺眉道:“為何将燈挂在門上?”
子車輿想了一下,沉聲道:“招魂燈,可以指引亡者回到故地,這是一個古老的傳統,伴随着殷王被武英王給砍了腦袋,奪了天下,它就已經消失在曆史的河流之中,不想,卻在此時此地見到。臭小子,前有鬼車,後有招魂燈,盡是不祥之兆啊。如果我死了,記得,不要為我設招魂燈,把我的頭顱扔進酒缸裡,再滿滿的注上一缸子燕酒,那樣,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中年領主并不是嗜酒的人,可是這一刻,他的神情卻無比的鎮重。
虞烈被他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痛,卻笑起來:“你死不了,若是死了,你那美麗的女兒怎麼辦?”
“哈哈,你答應娶我女兒了?”子車輿大笑起來。
“我已經有妻子了。”虞烈一本正經的說道,臉上那道傷疤輕輕的跳動起來,就在這時,奴隸領主想起了身在遠方的衛大神醫,那個美麗而溫柔的女子,一待此事了結,他便會回到燕京,娶她為妻,然而,眼前卻是如斯的情景:破敗不堪的要塞,人心惶惶的城池,凄涼的月色下,城與人都仿佛正在一步步的滑入深淵,還有,那揮之不去、如影随形的死亡陰影。
“咕噜噜……”
虞烈陷入了沉思,背後的大氅在招魂燈之下,緩緩搖動,身旁卻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中年領主按住亂響的肚皮,舉目向遠方看去。
那裡,是出雲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