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鳥調頭飛到姬烈身旁。
桐華站在空闊的月夜下,怔怔的向城牆上看去,月光把牆上的人影照得迷迷蒙蒙,根本看不清楚姬烈的樣子,隻能看見一團黑色的影子,在夜風的搖曳下極是蕭索。
“師姐。”
遠處傳來圓臉師妹的呼喚聲,桐華翻身上馬,正準備提缰縱馬的那一瞬間,心中蓦地一酸,極想再回頭看一看,可是又不敢,此時,她什麼都明白了,卻不敢深想,深怕仔細一想,便再也走不了啦。
姬烈看着桐華離去,夜風撩着背後的大氅。大火鳥也在看着桐華離去,它是一隻鳥,不懂得那些複雜的情緒,等到桐華的身影再也不看見了,它看了姬烈一眼,扭頭向軍營飛去。在那裡有一張溫暖而柔軟的大床正等着它,它得回去美美的補上一覺。
“多謝。”
殷雍從城牆下走上來。
“不用謝我,她救過我的命。”姬烈平淡的說着,目光卻仍然看着桐華消失的方向。
殷雍道:“她來自墨淵山,手腕上戴着墨心花,是白城裡的首席弟子,身份極其尊崇,地位僅次于钜子,按照白城裡的規矩,我本應該叫她一聲師姐。她若真要取你性命,你活不到現在。”
“我知道,我也聽說過墨家的黑白令專司除惡,隻是沒想到那令天下人震顫的誅殺令居然會落到我的頭上。”姬烈摸了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
“我也奇怪。”
殷雍挑着眼角把姬烈上上下下一陣打量,突然一聲輕笑,拍着姬烈的肩:“或許,在那位钜子的眼裡,你的地位僅次于八百諸侯,不得不說,這次他的眼光很準。不過,我倒是希望你能把她留下來,墨心花與黑白劍是墨家的至高聖物,擁有它們的人都有繼承墨家钜子的資格。若是……”說到這裡,他看着姬烈微笑,那笑容很是詭異。
姬烈當然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在中州大地上,因諸侯互相征伐而導緻禮樂崩壞,搞得民不聊生,諸子百家随即應運而生,一心恢複古禮尊王的儒家,主張變革治世的法家,參悟天玄地理的名家,無為而無所不為的道家,還有那變詭奇正的兵家等等數不勝數,然而,對于天下諸侯而言,百家之中屬兵家最為重要,而後是道家和儒家,再次是司刑法家,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反而不受人待見,但實際上,墨家也不可小觊,别的不說,便說那非攻的本事,天下就無人能出其左右。況且,墨家并非隻有制器的本領,其間攬括的治國英才也是不勝枚舉,譬如,這位殷老先生。
迎着殷雍那古怪的目光,姬烈又摸了下鼻子:“老師說笑了,姬烈隻是一個百乘小國的二等男爵,領地荒蕪,領民稀少,終日遊走在生存的邊緣,哪敢有此非份之想。”
“不敢還是不想?”
殷雍的目光突地銳利起來,他直直的盯着姬烈的眼睛,仿佛想盯進姬烈的心裡。
姬烈與他對視,目光坦坦蕩蕩。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讓桐華做他的女人,他心裡的女人隻有一個,那便是衛大神醫,可惜,衛大神醫已經離他而去了,遠的就像天上的星辰。有時候,他會獨自一人站着,凝望天上的星星,看着它們靜靜的眨着眼睛,心裡就會響起一個聲音:‘這是虞烈,我的虞烈。’沒有人知道,衛大神醫的這一句話對于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過了一會,殷老先生的目光慢慢黯了下去,搖頭向城牆下走去,邊走邊道:“池魚卧淵,不得風生水起,安知是龍是魚?風雲變幻,不得乾坤鏡懸,安知是吉是兇?天命不可定,人命難窮盡,真君子亦真英雄。”
老先生的聲音很是抑揚頓挫,像是唱歌一樣越去越遠。
看着殷雍的背影,姬烈的心神一陣茫然,擡頭向天上望去,冷冷的月亮坐在天河上,像個圓盤子一樣發着光,數也不數不盡的星星眨着眼睛,它們都在注視着他,而這一次,他的心裡沒有響起那個聲音。
是啊,衛大神醫不再需要他了,他又是孤身一人,若是有一天他突然戰死了,怕是隻有一隻鳥會為他掉眼淚。
一時間,他覺得有些冷,隻覺天大地大,而自己隻是一粒渺小的塵埃,任何的風雲變幻都有可能将這粒塵埃吹散埋葬。不過,轉眼間,他的目光又漸漸堅毅起來,英雄也好,君子也罷,都與他一個二等男爵無關,衛大神醫走就走吧,對于她來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歸宿,或許,現在她已經嫁人了,嫁給某位諸侯。而他也有他的念想,為了那些念想而活着,為了那些念想而掙紮,不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絕不停止。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甲葉磨擦聲,司寇官走上城牆,來到姬烈的身旁。
一縷血腥味飄了過來,被風一吹又散了。
刑洛說道:“抓住了兩個,是殺是留?”
姬烈道:“放了吧。”
“放了?”
刑洛拉過身後的大氅,擦着手甲上的血液,他擦得很仔細,不放過任何一處縫隙:“若是放了,與律法不合。況且,放過了刺客,刺殺便不會停止。”
姬烈搖頭道:“放了吧,殺之無意,他們是墨殺弟子。”
“墨淵山?白城裡的墨殺弟子?!”
刑洛擦甲的手一頓,驚愕的看着領主大人,嘴巴也微微張開了。
姬烈點了點頭。
刑洛眉頭擰得死緊,沉聲道:“怪不得這些人身手極強,為了抓這兩個人,足足折了我五個好手。可是,墨殺弟子為什麼會來到這裡?”說着,恍然大悟,看着姬烈,猶猶豫豫的問道:“難道是黑白誅殺令?”
“應該是吧。或許,在他們的眼裡,我是個惡人。”姬烈擡起頭來,看天上的星星。
刑洛皺着眉頭想了一想,冷聲道:“據說,墨淵山有三千墨殺弟子,個個身手了得,專司天下大惡,除的也都是些大人物,要麼是一方諸侯,要麼是位高權重的重臣,我們怎麼會招惹上了他們?”說着,又向姬烈看去。
“是啊,看來我應該為此而感到慶幸。”
姬烈滿不在乎的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地上,背抵着半堵箭塔,看着天上。
領主大人不急,司寇官卻急了,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與姬烈肩并着肩,隻是眉心卻擰成了一個‘川’字:“如果真的是墨殺弟子,确是殺之無意。不過,也不可以輕易的放過他們,我們得派人去墨淵山澄清黑白,帶着俘虜去。”
司寇官說得沒錯,黑白令就和大火鳥一樣,管殺不管埋,也從來沒有落空過,但是,墨淵山的黑白誅殺令也不是輕易便會頒發,而且白城還有個規矩,若是有人覺得自己并非惡人,是黑白令出錯了,那麼,便可以去墨淵山澄清黑白。
然而,誰去?
姬烈是不會去的,他也并不覺得自己很委屈,因為他的那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冼也冼不淨,那是不争的事實。
沉默了一會,年輕的司寇官道:“我替你去吧,如果不去澄清,黑白令就永遠也不會停止,以我們如今的力量,根本抵擋不了那源源不絕而無孔不入的刺殺。誰也抵擋不了,包括大将軍。”說着,臉色迅速的沉了下去,顯然是想起了死在墨殺弟子劍下的燕卻邪,在去旬日要塞之前,刑洛最崇拜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身旁的領主,另一個便是燕大将軍。
“不,誰都不用去。”
姬烈把兩條腿伸長,懶懶的躺了下來,用手枕着頭,看着天上的星辰,眼睛也伴随着那星光一閃一閃:“有酒嗎?”
“酒?”
刑洛愣了一下,從裙甲下摸出一壺酒,扔了過去,自從離開燕國之後,他的裙甲下便多了一壺酒,永遠也喝不光,永遠也喝不醉。而那把小酒壺卻是他的死對頭,蒯無垢送給他的。
酒是劣酒,是刑洛采杞山上的野果所釀,他根本就不會釀酒,隻是把那些果子統統扔在樹下面,然後再不時的潑水,等待野果自然發酵,所以,每喝一口便得吐上一口殘渣。
“呸。”
“呸,呸,呸。”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停的呸來呸去,很快便把那壺劣酒喝了個精光,刑洛的眼睛亮起來,舌頭也有些大:“姬烈,你不是惡人,你是個英雄,比大将軍更值得人追随的大英雄,你殺人,是為了活更多的人,我願意追随你,此生此世絕不後悔。就讓他們來吧,來一個,我捉一個,來一雙,我捉一雙。捉了之後,再把他們統統的放回去,氣死那個什麼钜子。哈哈哈。”
司寇官大笑起來,或許是因為天上的星河太過迷人,也或許是因為這壺酒釀得太好了,酒性太濃烈了,割得人渾身上下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于是刑洛醉了,把腿斜斜的伸到城牆外,晃來晃去。
姬烈也醉了。
夜風有些柔,更有些暖,熏得人昏昏欲睡,姬烈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睛,嘴角略略往上翹起。
“嗚嗚嗚,嗚嗚……”
就在這時,凄厲的号角聲劃破了甯靜的夜空,從遠方遙遙傳來,三長兩短,敵襲戰鬥的信号。